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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清十大禁书一恨海下


①原也是个有情人。
于是回到房里,扯过一幅红布,裹在头上,扮做拳匪模样,跑出店来,混在里面。才上个虹桥,回望自己住的车店,已经火起。那拳匪沿路焚杀,竟没有一个官兵出来拦阻。正行走之间,忽听得紫竹林那边连天炮响,伯和怕不是事,便故意转到一条横巷里去,弯弯曲曲,走了半里多路,只见一处烧不尽的颓垣败壁。这一片火烧场的尽处,却有一所房子,巍然独存。暗想:这里不知可能暂避?想罢,便踏着瓦砾过去。循墙寻觅,得了一个小门。不知这小门之内,是何情形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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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巧应对安稳出危途误因循夫妻遭毒手却说伯和走近那小门,用手一推,是关着的。叩了两下,不见有人答应。走得乏了,便靠在那小门之上略歇。歇了良久,隐隐听得门内有人声,侧耳再听时,忽然那门开了,伯和一闪,跌了进去。里面四、五个人,都哗然大叫起来,口中只叫饶命。伯和一想,自己头上裹着红布,所以他们认做拳匪,连忙把红巾去了,向众人作揖道:“列位不必错疑,我是个逃难的。不信,你们且看,我手中并无兵器。我为的是跑乏了,在这里门外歇歇,不想惊动了众位。”那四、五个人互相错愕,内中一个便道:“既然来此,也是缘分。当此兵荒马乱之时,我们也不多他一个人吃,就留在这里,一同躲避也好。”伯和大喜拜谢。便有一个人把小门关了。伯和看时,统共是五个人,问起情由,才知道这五个都是米店的伙计,这所房子,便是米栈,米铺子的门面,开在前面大街上,已被火烧了,烧倒了的断砖残瓦,把这米栈的前门堵祝这小门是个后门,后门外的小巷,是个极僻静的地方,所以伙计们便躲在这里避难。当下伯和与众人通过姓名,便献计道:“这里既然是米栈,谅我们几个人靠了所存的米,总不至于饿了。
但是一旦被拳匪跟寻着了,总是不免。不如等到晚上,我们出去,把那小巷子的两面,用砖瓦塞断了,岂不太平?”一个人道:“好便好,只是我们统共六个人,一晚上要塞两头的路,如何来得及?不如我们取些砖瓦之类,把这后门堵住了,便没有人来,不信,但看前门,不是靠些断砖零瓦堵住了么?”
伯和道:“出去堵了,又怎么进来呢?”那人道:“带了梯子出去,堵了之后,上梯子从墙上进来。”众人一齐称妙。是夜如法炮制,把小门堵住了。从此伯和便在这里避乱,每日只听得外面枪炮声响,到了夜来,只见红光烛天,幸喜都在远处。
六个人昏昏沉沉的,过得日子也忘了,时常听得前门外面,有多人走路的声音,后门外面却是声息全无。
约莫过了有一个月光景。忽然一天,听得外面炮声震天,比从前响的格外厉害,隐约听得外面有许多哭喊的声音。自此次之后,便一连十多天不闻声息,不过偶然有一两响罢了。①伯和道:“一连好几天不闻声息,外面想已太平了,我们不如设法出去罢。”那五人齐声道:“若是太平了,我们东家岂有不来查看栈房的道理?一定还没有太平。”伯和道:“兵乱以后,那里便急着来查看栈房?且避乱是没有定的,也有许多跑的远了,没有回来。你几位没事的人,可以在这里等候,我有事在身,打算先出去了。”五人道:“门也堵住了,怎么出去?难道再扒挖一次么?”伯和道:“这个我也不敢劳动,但求借我一梯子,等我上到墙上,把梯子提到墙外下去,要烦一位收梯子进来罢了。”这五个人,知他去志已决,便依言送了他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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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此联军破天津城也。用暗写法,令读者自解。
伯和逾墙出了米栈,走出了小巷口,只见满目荒凉,房屋尽皆烧了,剩了一片瓦砾。路上还有许多死人,血肉模糊,十分狼藉,暗想:我是在万死之中逃出一生来,这是那里说起的侥幸。正在低头觅路,忽听得背后一声叱喝,回头看时,只见一个洋兵,手执洋枪。伯和发脚便跑,忽听得一声枪响,自己便跌了一交。正待爬起来时,那洋兵早走近身旁,把自己所用剩还带在身边的几两银子搜了出来,拿了扬长而去。伯和等他去了,便起来往前面走去。忽觉得身下甚湿,低头一看,右面大腿上流出许多血来,穿的那单马裤上,破了一个焦洞,才知道是着了枪子。此时那里去觅伤科,匆忙之间,就在地下抓了一把土把伤口按住,再往前走。走不多几步,觉得大腿湿了,扭过头一看,见血流如注,裤子后面,也是一个焦洞,又抓了一把土按祝望见前面有一处,许多房子相连,并无火烧痕迹,便望房子里边走,却是一条大街。两旁店铺,一律的关门闭户,好不萧条。此时觉得伤处疼痛,一步一捱的,希冀遇了个人,求个歇息的地方。只管四面观望,忽见一家店铺,排门虽然上好,却有两扇微开,似是虚掩未上拴的。走过去轻轻一推,随手而开,便问:“里面有人么?”
问了三四声,不见答应。伯和此时觉得痛极,也不管甚么,捱身进去,回身掩好了门,便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定。坐了良久,不见一人。捱到后面窥探,只见后面一个院子,院子里面,三间平屋。厢房便是厨房,锅灶尘封,像许久没有动用的样子。仗着胆,走到平屋里一看,也不见一人,只有八个大衣箱放在地下。回到铺面上一看,原来是一家药店,竟是空无一人的了。①于是先把门下了拴,在柜内搜寻,见了些熟地、黄精之类,便拿来归在一处,打算把他代粮,在此权过几天。又搜出好些膏药,便不管对不对,先拿两贴在伤口上贴了。自家仔细体察,方知这枪弹中在大腿旁边的肉上,幸而未对着骨头,便穿肉而过的。贴了膏药,便走到平屋里去。
把衣箱提了提,却是很沉重的。旁边一张床,无褥无席,只得扫了灰尘,胡乱躺下。从此就在这药铺里暂时躲避。②--------①直到此时,方知是药店,极写慌张情状也。
②使棣华知之,不知如何心痛也。
过了五六天,总无人来,那伤口慢慢的好了。却是那可以代粮的药也要尽了,打算舍了此处,再奔他处。忽然一天,外面打门声甚急,心中暗想:不好了,这是主人来了,如何对付他呢?忽又听得门外说话的声音,不是中国人,心中益发害怕,不敢开门,只坐在里面平房里发怔。此时外面打门之声更急,再听时,竟不是叩门,是拿重东西撞门的声音,益觉慌做一团,不敢转动。忽听得“砰訇”一声,门已开了,闯进了一群人。定睛看时,五个是洋人,两个是华人。五个洋人都拿着洋枪,先在铺面上看了一遍,然后一同进来。伯和此时走投无路,暗暗叫苦道:“今番死也!”那洋人看见了,便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,旁边那华人便传话道:“兵头问:‘你是甚么人?在这里做甚么?’”伯和知道这华人是个通事,顿时生出机变来道:“我是这铺子里的伙计,东家避乱去了,叫我代他看守铺户的。”①通事转告了洋人。又问:“你守了多少日子了?”伯和道:“一个多月了。”通事又和洋人说了好几句话。又问:“你莫非撒谎?这一个多月你吃甚么?喝甚么?”伯和道:“我一月以来,只吃些熟地黄精之类当饭;噙点乌梅代茶。”说罢,在床头上取出熟地、乌梅给他看。通事又与洋人说了好几句。那洋人又取那乌梅在舌尖上舐了一下,笑了一笑,又说了几句。通事便道:“兵头说,‘难得中国有你这等好人。’你这里有甚么贵重东西?要到那里去?你说了,兵头给你照会,送你出境。”伯和道:“也没有甚么贵重东西,只有这八口箱子。我和东家都是广东人,东家先回广东去了,临行时,叫我得便代他带这八口箱子回去。”通事吃惊道:“怎么你是广东人,一口的北边话?”伯和道:“在北边多年了。”
通事道:“如此我们是同乡,不知你还会打乡谈不会?”伯和道:“如何不会?”便和他说了两句广东土话。通事大喜,又对洋人说了。那洋人便在衣袋里取出洋纸、铅笔,画了许多洋字,交给伯和。通事道:“这个便是照会,你拿了这个,有洋人问你,你只要拿给他看,便没有留难的了。你在这里等着,我叫人来代你挑了箱子,到至河沿,雇了小船,驳到大沽,便有烟台放来的运船,可以附了到烟台,再附轮船回去。”
伯和不胜之喜,谢了又谢,送出大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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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亏他这等机变。
不一会,果然来了十多人,口称奉了洋大人之命,来代搬行李的。伯和便叫他们把八口皮箱扛了,径扛到至河沿,叫了一只小船,运将下去。众人便要散去,①伯和叫住,解开了腿带,取了一片金叶,给作扛力钱。众人欢呼拜谢而去。这里小船,便摇向大沽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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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洋大人之命,即连工钱也不索,可叹。
一路上有那洋兵巡哨小船,伯和都拿出照会给他看,他看过了便放行,果然沿途无阻。到得大沽,果然泊了几十号运粮船。伯和便上了一船,叫人把八口皮箱搬运上来,拣了一席之地坐下,又取了一片金叶,谢了小船户。此时倚定船舱,回想自出京以来,以至今日,犹如做梦一般。同船之人,无非是流离失散的,也有失了子女的,也有失了父母兄弟的,如今聚在一起,真是“流泪眼看流泪眼,断肠人对断肠人”,一个个都是愁眉双锁,短叹长吁。伯和对此景象,也不免勾起心事来。念着父母兄弟,不知如何,棣华母女,不知流落何所。想到这里,也自凄然不乐。又默念到我凭空撒了一个大谎,被我谎了八口大皮箱,正不知箱中是何贵重之物。倘都是金银宝贝,这一注财,也发得不校想罢,又不觉暗暗快活起来。①在船上坐了十多天,和同船诸人大家诉说一切,倒也不甚寂寞。直等到人坐满了,方才起碇出口,向烟台驶去。船到烟台,伯和解下两片金叶,代了船价,叫了驳船,载了行李,起岸,入了客栈。推说乱离中失了钥匙,叫铜匠来开了锁。原来八口皮箱里面,多是细软、衣服、金银、首饰、珠宝之类,不觉大喜,便打算到上海去。恰好隔壁房里,有一个贩枣客人,姓辛,字述坏,宁波人氏,他向来走东昌贩枣。今年因为北方扰乱,枣价大落,他趁便多办了些便宜货,都已发付南下,此时住在栈里,正等轮船回上海去。伯和因为一人寂寞,未免同他扳起话来,知道是到上海的,便相约同伴。不一天,有了轮船,便一同动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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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善读者不俟终篇,已知伯和之为人矣。
到了上海,便同住在洋泾浜大方栈里。安放行李已毕,便到丈人张鹤亭的洋货字号里去,谒见丈人。谁知问起来,张鹤亭因为纪念家眷在京,于五月初间,附了轮船,到天津,取道进京接家眷去了。伯和只得回栈去。从此便留在上海,与辛述坏一起住下,暂且不提。
且说陈戟临自从打发大儿子护送白氏母女出京去后,便把家眷搬到东华门外锡蜡胡同居住,以为此地逼近禁城,可以稍为太平。过了几天,风声更紧,戟临屡次打发小儿子仲蔼避去,仲蔼只是不肯,说道:“侍奉父母是人子当尽之职,处常尚且如此,何况处变?当此可危之时,若做儿子的舍父母远去,则做父母的何贵有子?若说是恐怕同死无益,不如逃出去以存宗祀,则哥哥已经出京去了。父母身边,岂可无人?”①说得戟临无奈,只得由他守在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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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写仲蔼纯是孝子,盖天下无有多情而不孝者,亦无有孝而不多情者也。
到了十五那天,喧传董军入京。日本书记生杉山彬在永定门外被董军杀死,义和团与董军联合做一气,与洋人为难。
街上往来的,无非是义和团,东交民巷一带,麇聚的更多,觑便攻打使馆。锡蜡胡同一带,义和团往来不绝。戟临从此便连衙门也不敢上,每日只关上大门避乱。屡次叫仲蔼逃避,仲蔼道:“父亲若叫孩儿一人避去,孩儿死不敢行。据孩儿的意思,莫若父母一齐出京避乱。虽说是不准告假,究竟功名与性命相较,还是性命要紧。工部又不是守土之官,何必在这里守着?何况这场乱事,实是王公大臣所召,我们何必同他一般见识?”戟临道:“话虽如此,究竟有个责任。倘若是大家都往处一跑,这部里的事有谁办呢?我这几天虽然不到部,如果有事,他们还可以送个信来,我还可以去办得。到了十二分危险的时候,再走未迟。”仲蔼见说不上去,只得罢了。
又过得几天,又喧传德国公使被义和团杀死。董军旦夕便攻使馆。仲蔼又劝父亲走避,戟临只是不允。又过了两天,京报上载了一道上谕,足有六百多字,无非是痛骂洋人,奖励义和团。戟临叹道:“照这上谕所说,欺凌我国家,侵犯我土地,洋人固然可恨,但何不商量一个对付之法,振刷起精神来,力图自强,自立于不败之地,然后再同他计较。徒然召些乱民,要与他徒手相搏,又有何益处呢?”仲蔼道:“这个上谕一下,便是与了洋人一封战书,大乱就在眼前,父亲还是快走罢。”戟临道:“且再过两天,倘是风声过紧,说不定也要暂时走避的了。”说犹未了,忽听得门外一片喧嚷之声,家人报说:“是董军经过,义和团也杂在其内,往交民巷攻打使馆。”仲蔼便道:“父亲还是作速走罢!再作观望,恐怕来不及了!”戟临也急了,便叫李氏收拾细软,准备明日动身。
是夜忽然听得远近一片喧嚷之声,火光冲天而起。仲蔼忍不住,便出外去打探,只见街上往来的,没有一个不是义和团,拥挤的不堪,口中乱嚷:“烧教堂!烧使馆!杀毛子!”走到前门大街,望见火光还在西面,不敢走远,便自退回。及至来到家时,只见重门洞开,心中大疑。连忙进去看时,这一惊非同小可。要知惊的甚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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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论用情正言砭恶俗归大限慈母撇娇娃却说仲蔼出来打探了一回,及至回家,见重门洞开,已是吃了一惊,及至走到里面,只见满地血迹,父母俱被杀死,这一惊非同小可,直吓到魂飞天外,魄散九州,仰面一交,跌倒在地,便晕了过去。可怜又没人灌救,歇了半晌,自行苏醒,不觉放声大哭,哭过一会,要叫家人时,却没有人答应。
自己出来,里外一看,所用的一名车夫,两名家人,都已不知去向。南边带来的一个家人,也被杀死在后院里。寻到厨房,只见一个老妈子,慌做一团,躲在柴堆里。仲蔼叫他起来问时,他还在那里发抖。抖过好一会,方能说话,说道:“一班义和团,不知怎的,打开大门进来,问老爷是那里人,老爷回他说是广东人。①他说全是二毛子,便杀了。太太哭喊时,也被杀了。两个二爷和那车夫,都裹了红头,跟那义和团去了。”仲蔼只得出来,叫他关上大门,帮着把尸首抬好,不禁又哭起来。俟至天明,去买了三口棺材,雇人把头缝好,草草殓了。也不能成礼,就送到广东义园去寄葬。葬事已毕,便打算逃避。可奈金银细软,多被义和团劫去,笨重家伙,此时要卖,也没有人承受。翻遍了各箱笼,搜刮起来,只剩了十来两银子,思量不能远去。听得安肃县没有拳匪,那县官李灼然是父亲同年榜下知县,向来相得,不如投奔他去。定了主意,便开发了老妈子,弃了一切家具,把所有字画衣服之类,都送到米市胡同南海会馆中寄放。然后出了彰仪门,赁了牲口,取道芦沟桥、长辛店,投安肃县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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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乃郎以自陈广东人之故得福,公乃以自陈广东人之故得祸,想此时广东人皆有幸有不幸也。
李灼然接见之下,得知戟临被害,不胜悲悼,便留仲蔼住下。仲蔼住第九回 甘落魄天涯羁荡子冒嫌疑情女谏顽郎原来鹤亭在上海,四月间便听得北方风声不好,各家报章,议论沸腾,十分心急。到四月底,发了个电信给戟临,不见有回电。过了端午节,匆匆便附了轮船到天津,要进京接家眷。到得天津时,见人心惶惶,不可终日,从塘沽到天津的铁路,都有洋兵把守,各国兵船,布满口外,便先到上海大道一家洋行里,寻着一个朋友,打听消息,并告以进京的缘故。那朋友极力劝止,说万万去不得!莫说京里去不得,便是紫竹林也不能去!不如且在我行里耽搁两天,再作道理。鹤亭虽一意要走,怎奈行内诸人都说走不得,甚至有内地之人迁到洋场来避乱的,就不敢行。不到几天,便大乱起来,一面是拳匪攻紫竹林,一面是洋兵夺大沽炮台。外面讹言四起,《国闻日日报》馆也被拳匪毁了,一点信息也没了。没有几天,联军又到了,攻打天津城。所以在洋场避难的人,都藏在地窖里面,粮也绝了,取些花生熬粥代饭,吃了又泻个不止。此时津沪轮船断了往来,欲走不得,连上海的消息也断了。直到了九月间,陆纯伯在上海开办了救济会,租了轮船,直放天津,载难民回沪,鹤亭才得附了回来。又托了一个救济会执事罗焕章,托其代访寻妻女。及至回到上海,见了两个电报及棣华的信,才知道他母女已在济宁,便先发一个电信去通知,然后连夜起身,到了镇江,取道清江浦,兼程进发,到了济宁,才知道妻子故了。携了女儿,运柩到沪,暂在广肇山庄寄厝。
一切事情都已停当,鹤亭才向棣华谈起伯和失散后绝无消息的话。棣华在父亲跟前,不好说甚么,只道:“既然有了救济会,自然少不得也要到上海。请父亲在外面留心打听便了。”鹤亭道:“我有店开着,他是知道的,既然到了上海,他总会到我店里来。此时只怕还流落在北边,也未可知,只得托人到北边去打听的了。并且亲家那里,也没有信息来,不知如何,也甚担心。待我写个信去,托人打听罢。”说罢自去。
原来鹤亭向有一房姨娘,在上海居祝前两年生下一个小儿子,今年三岁,因为是属狗的,小名就叫狗儿。棣华与庶母同住,更是处处避嫌,不敢露一些愁苦,只有晚上,独对灯花垂泪。
挨过了残年,北方大事粗定,开河之后,便有到天津轮船。鹤亭写了一封信,与了盘缠,叫李富到京里去投信与陈戟临。李富叩别自去。不多几时,得了李富来信,才知戟临夫妇被杀,仲蔼已往陕西,伯和仍无下落。棣华得了此信,愈加悲苦。如此又过了一年多,①棣华暗中流下的眼泪,少说点也不止一缸了。忽然一天,鹤亭悻悻然走了回家,对棣华说道:“你说陈家这畜生一向在那里来?”棣华听了,愕然不知所对。鹤亭把桌子一拍道:“他一向只在上海,却藏着不来见我!”棣华听说,心中暗暗的念了一声佛道:“只要旅人无恙,就是父亲动怒,不免慢慢的劝得息下来。”②鹤亭又道③:“他在天津,不知怎样拐了人家许多金银、首饰、衣服等物,前年便到了上海,结交一个甚么辛述坏,由这个辛述坏勾引了他,就识了无数的狐群狗党,在上海大嫖起来。去年五月,讨了一个妓女,叫甚么金如玉。过了没有几个月,这金如玉就罄其所有,席卷而逃,便把他闹穷了。又吃上了鸦片烟。从去年冬天便落魄下来,在虹口一带的小烟馆里住宿,近来竟闹到求乞了,你说可气不可气!”④棣华听了一席话,如冷水浇背,如天雷击顶,如万箭攒心,那酸甜苦辣的味道,一齐向心上涌来,见父亲十分动怒,又不敢说话。鹤亭又狠狠的叹了一口气。棣华道:“这是女儿命苦所致,父亲不必动怒,休要气坏了身子。”鹤亭道:“当日看他小孩子时,人甚聪明,就是后来长大了,我也看他举止端方,心中甚是欣慰,却不道一变变到如此。此刻我打发人找他去,等找了来,且叫他在家里住下,先叫他把鸦片烟戒了再说。”棣华低头道:“父亲只当疼惜女儿!”鹤亭叹了一口气,起身自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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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又过了一年,是壬寅年了。
②闻此说不怨不怒而喜,是何等情。
③补叙伯和以前之事。
④只用鹤亭口中述出并不费事,倘从伯和一边叙来,则嫖妓娶妓种种丑态,未免有累笔墨矣。由此观之,可见非义之物得之不祥。
棣华独自一个暗暗垂泪,想他为何一旦颠倒至此,总是所交非人所致,但愿此番寻着他,等父亲劝戒得他醒悟了便好。大约年轻男子,在外胡闹,都是不免的,他离了父母,无人管束,他自然有糊涂的时候,这也难怪,只是太把身子糟蹋了。想来想去,又怪着出京之日,自己不该过于矜持,叫他不肯同坐一车,以致失散,这都是我害出来的。越想越是追悔,便拿指甲自掐起来。
且说鹤亭相识一个朋友,叫做卜书铭,是开鸦片烟馆的,伯和有钱的时候,常去买烟,买得多,便相熟了,彼此通过姓名,也略知伯和的来历。一天,鹤亭对他说起女婿失散的事,书铭问起他女婿姓名,正是陈伯和,便如此这般的告诉了一遍。鹤亭便托他去找寻,自己便回来告诉女儿,然后回到店里。不多一会,书铭带了伯和来,伯和不免上前拜见。鹤亭看时,只见他骨瘦如柴,面目黧黑。此时三月里天时,上海尚冷,他只穿了一件破旧竹布长衫,十分瑟缩。鹤亭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,当着书铭和众多伙计,不便说他,等书铭坐了一会辞去了,方才把他带回家里来,在书房中坐定,问他以前的事。①伯和道:“我因为失散后,流落到上海,所以不敢相见。”②鹤亭笑道:“谁不知你在天津发了横财,到上海来嫖了个不亦乐乎,娶了个妓女,被他卷逃了,累得你一寒至此!此是已往之事,且不必提了。你为甚么又吃上了鸦片烟?这个东西便是一生之累,我见了他,恨如切骨。你从今可住在我这里,先把鸦片烟戒了,好好的在这里温理旧业,将来也可以望个上进。”伯和道:“我吃烟并没有瘾,不过顽顽罢了。”③鹤亭道:“只要如此便好了。你令尊令堂都没了,你可得信?”伯和大惊道:“这是几时的事?”鹤亭道:“可见得你是昏天黑地的过日子,连父母信息都不去打听打听。”说罢,取出李富的信给他看了,也不免流下泪来。④鹤亭走到楼上,叫姨娘捡出一身棉衣服来,叫丫头拿下去,给伯和更换。转过棣华房里,对他说知伯和来了,要留他住下,叫他戒烟的话。棣华把脸涨的绯红,要开口说话,却又说不出来。鹤亭道:“女儿有话只管说,何必如此?”棣华方开口要说时,又顿住了,脸上又是一红。鹤亭道:“奇了!有甚么说不出的话呢?”棣华方才嚅嗫说道:“女儿闻得戒烟不得法,要闹出病的。父亲要他戒烟,一面要请医生来调理着方好。”⑤鹤亭道:“这个容易,医生彭伴渔和我是老朋友。我回来写个条子,请他天天出诊时,顺便来一次便是了。”说罢便下去,又故意回头笑道:“女儿放心,我绝不难为了他。”一句话说得棣华双颊绯红。鹤亭便笑着下去了。棣华暗想父亲到底疼惜女儿,方才那等大怒,此刻他来了,便一点气也没了。我说的话,千依百顺,不知我棣华何等福气,投了这等父母,但不知终我之身,如何报答罢了。又因伯和到了,肯住在家里戒烟,心中又是一畅,旦夕只望他戒烟之后,调理好身子,便如愿相偿了。⑥--------①鹤亭也是多情。
②这个谎撒得太勉强了。
③凡是吃烟的人,偏都说是没有瘾,可发一笑。
④父母惨死,为子者得信,“流下泪来”四字之上加上“也不免”三字,其孝可知。世间真有此子,令人一叹。
⑤我看到此等处,便欲下泪,不知何故。
⑥何等体贴。
不说棣华心事,且说鹤亭下去见了伯和,又好好的劝戒一番,伯和只是低头不答。①鹤亭把他安顿下,便到店里,叫一个老成伙计到家去,陪了伯和去洗浴,又写了条子请彭伴渔,自此伯和就在岳家住下。倘使他就此改过自新,戒去烟瘾,成就了婚姻,岂不是好?岂知他在上海②把心闹野了,在家里总觉得不安稳,住了三四天,便不耐烦,溜到外头去了。
倘是到外面去散一回步,又回来了,就是出去也何妨,无奈他这一去,就不回来了。鹤亭见他两天不回,有点疑心,到书房里一看,桌上放着一个心爱的宣德炉没了。只得又去找卜书铭,托他找寻。寻了三天,方才寻着,带了回来。身上的棉袍也没了,穿上短衣,问他时,说是当了,问他的当票,却又卖了;问他宣德炉,却也拿到冷摊上卖了。③鹤亭只得付之一叹,又苦苦的劝了一番。棣华见父亲如此相待,更加感激。讵奈伯和野心不改,回来之后,住了两天,仍旧溜了出去。如此三四次,鹤亭恼得没法,便来和女儿商量,怎生劝得他改过?父女两个,相对愁叹。棣华向父亲跪下说道:“女儿有一个办法,乞父亲恕了女儿之罪,方敢说。”鹤亭道:“女儿何故如此?快起来,有话但说无妨!”棣华道:“女儿从小就和他同砚读书,彼此是见惯了的。后来订了亲事,搬开几年。及至出京之时,又是同伴起身。那时女儿为的是未曾成礼的,处处回避。偏又一个车夫回绝了不肯行,只剩了一辆车子,害得他不肯同坐一车,徒步相随,方才散失,以致今日。这明明是女儿害了他。④他此刻染了个痼疾,父亲那般苦劝,他只不听——。”说到这里,顿住了口,好一会方才流下泪来道:“女儿想来,儿女之情,是人人都有的。当日出京时,女儿也承他十分体贴,今日禀过父亲,女儿打算含羞冒耻,下去见他,当面劝他一番,或者他肯改,亦未可知。望父亲恕女儿越礼之罪。”⑤鹤亭叹道:“女儿起来罢。你们从小是相见的,就是见见也不为越礼,你便去见他罢。能够劝得转来便好,劝不转来,便是我误了你的终身了。”棣华含泪起来,鹤亭便起身下去,索性到店里去了,让女儿去劝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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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大凡劝人,他是低头不答者,其心中必不以为然者,不可不知。
②上海竟是不祥之地,可叹。
③写败子如画。
④直到此时,还是自责。
⑤这不得已而去,此棣华心苦矣。
棣华起身要下楼,只觉得一阵脸红耳热起来,脚下便软了,心头小鹿乱撞,重复坐下,按一按心头,又站起来要走,不知怎样,只是心跳不止。又歇了一会,方才勉强扶下楼梯,走到房门口,又是一阵心跳,好容易安定了,进得门来,又是一阵脸红。①伯和正躺在榻上,看见棣华进来,暗暗诧异,也不觉自愧起来,现于颜色,②只得起身相见,说得一声:“姊姊请坐!”棣华倒觉得一阵阵的心跳不止,回答不出来,只在书桌旁边坐下。良久方说道:“许久未见贤弟,清减了许多了。”伯和低头不答。③棣华道:“自从那天失散之后,不知贤弟怎生到的上海?”伯和仍旧低头不答。棣华道:“总是怪我过于避嫌,以致贤弟如此。往事也不必论了,此刻家父请贤弟在此暂住,倘有不到之处,不妨直说,切不可放在心里,自己见外。”④伯和听了,顿时脸上涨的绯红。棣华道:“家父劝贤弟戒烟,本是好意;倘戒的不很舒服,不妨慢慢的戒,也不必过于急切,致伤身体。”伯和突然说道:“我这两口烟,一辈子也戒不掉的了!”棣华说开了头,正要往下说去,不提防被他突然拦了这一句,不觉顿住了口,心中暗想:他从前情性,甚是温和,何以一变至此?因又说道:“戒不掉也不要紧,不过家父最厌的是这个。贤弟纵不肯长戒,何妨暂戒几个月,好让家父欢喜欢喜。将来我们成过礼之后,任凭吃多少,我再也不敢拦阻。”伯和道:“就是我老子复生,我这两口烟是性命,不能戒的。我此刻一贫如洗,拿甚么成礼?我是打算定了,做得好便好,不好,我便当和尚去!”棣华听了,不觉愕然,暗想为甚变成这个样子了?正要寻话往下说时,有人在外面叩门。丫头开了门,却是他父亲带着彭伴渔来看病,连忙从后面门口回避到楼上去了。暗想:天下没有不能感格的人,他今日何以如此,见了我只管淡然漠然?莫不是我心还有不诚之处,以致如此?或是我不善词令,说他不动?嗳!怎能够剖了此心,给他一看呢?⑤默默寻思,不禁又扑簌簌的滚下泪来。过了一会,鹤亭送了彭伴渔出去,又到楼上来问道:“女儿劝得他怎样了?”棣华正欲回答,只见丫头跑上来说道:“陈姑爷又出去了。”不知此去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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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不知从何而得小儿女此等心事、此等情形?
②想此时两张红脸面儿相映,甚好看也。
③倒是伯和不答,奇极!
④不是自己见外,实系自外生成也。
⑤又用自责,棣华岂是情人?竟是圣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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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遁空门惘惘怅情天遭故剑忙忙逃恨海却说鹤亭听得伯和又去了,只长叹了一声道:“女儿!这是你的命,我也无可如何的了!”棣华不觉流下泪来。鹤亭也无心再问,搭讪着走了下来,也不去再寻伯和,只索由他浪荡着去。心中还打算他在外面受尽了折磨,或有回心转意之日。谁知伯和这番出去,竟至无可跟寻。可怜棣华寸心如结,说不尽那一种抑郁缠绵,有时他姨娘过来劝慰,倒触起他思念母亲的心事来。从此恹恹成病,茶饭少进,日见消瘦起来。
张鹤亭爱女心切,想设法寻回伯和,再为解劝。又怕他仍要逃避,反与女儿添此病症,真是左右为难。
这天店中无事,便回到家中看望女儿。棣华正在倚枕憩息。鹤亭坐定,先说些闲话,慢慢提到伯和这件事来,因叹口气道:“论起来,这件事总是我误了女儿。当日陈氏来求亲时,你们只有十二三岁,不应该草草答应了他,以致今日之误。”棣华道:“父亲千万不可如此说,天下事莫非前定,米已成饭,女儿断不敢怨天尤人,此刻只有听其自然罢了。只念着当日同居时,陈家两老待女儿甚是多情,此时定了翁姑之分,女儿未曾尽得一点孝心。他又不幸遇了那一班损友,学的流连忘返,女儿德薄,不能感格得他回心,此正是女儿罪案,父亲何故引起过来?”①鹤亭道:“我此刻想了一个主意,且把他寻回来,也不必要他戒烟,便设了烟具,尽他去吃,择日先成了礼,把他招赘在家,然后由女儿慢慢劝他,或者他仍旧读书,或者在店里帮着做事也好。只是我又愁到一层:万一他成亲之后,依然如此,岂不更是为难?”②棣华道:“论理,这等事不是女孩儿家可以插口的,然而事至今日,也是无可如何,父亲只管照此办去。女儿想,古人有言:‘至诚金石为开。’到了成亲之后,女儿仗着一片血诚,或者可以感格得过来,也未可定。③万一不能,那就应了《孟子》两句话:‘莫之为而为者,云也;莫之致而致者,命也。’④惟有自己安命,断不敢有所怨尤。此时我们不知他踪迹便了,已经知道了他的踪迹,倘再迁延不办,万一他在外面折磨坏了,就是父亲也无以对其父母。”⑤鹤亭听了,点头不语,良久乃道:“如此,我便去寻他来便了。”说罢,径自出来,暗想:我这个贤慧女儿,可惜错配了这个混账东西,总是当日自己轻于然诺所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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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堂堂正大,非尽儿女私情也。
②早点出这个主意只怕还好。
③此等人还望可以感格,真是痴绝。
④此女乃熟读《孟子》,一笑。
⑤谁知果然不出卿之所料。
看了这件事,这早订婚姻,是干不得的!①一面想着,便顺着脚步,去三马路烟馆里访卜书铭,问伯和下落。书铭道:“他近来贫病交迫,前两天还到我这里来,借了两角洋钱去,病的不成个样子。②我还劝他说:‘丈人待你很好,你为甚不愿在那里?何不仍到丈人家去?他那里未必多了你一个人吃饭。’他倒说:‘我不惯仰人眉睫。’③我听了这句话,倒不便再劝他了。”鹤亭听了,笑不得,恼不得,只是叹气,因央求书铭代为寻觅。书铭便叫一个伙计去寻。去了许久,回来说道:“他病的了不得,本来住在虹口广华昌小烟馆里,后来人家因他病的过重了,恐怕有甚不测,便把他送到广肇医院去了。”鹤亭听说,吃了一惊,连忙别过书铭,坐了车子,赶到广肇医院去看。只见伯和十分昏沉。问那伏侍病人的人要了药方来看,开的脉案是疟疾转伤寒,是个险症。急的搓手顿足,走近伯和榻前问道:“贤婿,你觉得怎样了?”伯和张开眼睛看了一看,仍复闭上答道:“不怎样。”再问他时,便不答了。④鹤亭无奈,只得叮嘱伏侍的人,小心伏侍,等病好了,自当重重酬谢。说罢,自回家去。思量此事,告诉棣华不好,不告诉也不好,踌躇没了主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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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有小儿女之人听着,不可随意作小说读过也。
②写尽荡子下常
③算是他的志气,一笑。
④写病情如见。
回到家去,只得含糊说是伯和有点病,等好了就来。禁不得棣华百般追问,问是甚么病?病在那里,既然病了,为甚不叫他到家来养病?鹤亭被他追问不过,只得直说了。①。棣华大惊道:“这个如何使得!医院虽说有人伏侍,那都是公众的人,要茶要水,怎得便当?父亲为甚不叫他到家来养病?”
鹤亭叹道:“我问他说话,他都不答应了,怎么再和他说话?”
棣华更是惊慌,也顾不得甚么了,便道:“父亲,可容女儿去看他一看?”鹤亭道:“去就是了,只是不可过于劝他家来。他不愿到我家,总是另外有甚意见?此时他病的不能动了,本来不难把他抬来了,争奈他向来不愿意的,一旦乘其不能拒抗的时候,强了他来,未免心中要动气,病人动了气,岂不是代他添病么?”②说罢,便叫包车夫预备。棣华带了一个老妈子、一个小丫头,同坐车到了广肇医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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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已是十分着急矣。
②善于体贴,鹤亭非徒恃岸然道貌之长亲比也。
入到病房,只见房中支了四个板铺,三个都空着,伯和睡在一个铺上,病的面青唇白,瘦骨难支,紧闭双眼。棣华由不得一阵心酸,却说不出话来,在床沿坐下,轻轻在额上摸了一下,觉得干热。伯和睁开眼来一看,棣华忍不住流下泪来,叫一声:“陈郎!觉得怎么样了?”①伯和有气没力的说道:“辛苦!”棣华道:“这是妾害出来的,望郎君善自调养,得郎病愈,专愿贬为妾媵,以赎前罪。”伯和摇一摇头。棣华伏下身子来道:“家父劝郎戒烟,本是好意,郎既不能戒,也是无妨。不知可是戒烟得的病?”伯和道:“不是。”棣华道:“郎君千万宽心养病,这里不方便,不如仍到妾家去,妾当捐去一切羞怯嫌疑,亲侍汤药。”伯和叹口气道:“我不能动了,明日好点再说。”②说着话时,便有人拿进一碗药来道:“陈先生,吃药了,可要我扶你起来?”棣华道:“扶起来怕不方便了,烦你拿个汤匙来罢!”那人答应,便去拿来。棣华亲自拿汤匙喂着吃。此时伯和连咽药的气力都没了,喂进去,便从口角里流出来。棣华由不得一阵阵的心中悲痛道:“陈郎怎样了?”伯和呛了两声道:“方才我一阵昏迷,此刻再灌,我可以咽了。”棣华再喂一匙,偏又洒了一半在外,忙把手帕揩了。
叫小丫头,到后面要一碗清水来,嗽了口,叫老妈子、丫头都到外头去,自己把药呷在口里噙住,伏下身子,哺到伯和嘴里去。看他咽了,再哺。一连哺了二十多口,伯和摇头说:“不吃了。”棣华看那碗时,只搁了半口药,就搁过一边。伯和道:“你口苦。”棣华道:“陈郎!妾心更苦呢!”说得这一声,那眼泪便和断线珍珠般扑簌簌落个不住,抽抽咽咽的哭起来。伯和叹了一口气道:“姊姊!”只叫得一声,便不言语了。棣华道:“郎君!不可再这种称呼。妾身已为郎君所有,今日侍奉汤药,是妾分内事。千万宽心调理,不可多心想这个,想那个。”③--------①从前叫过多少贤弟。
②此时忽然唤转陈郎一寸芳心,正不知打叠多少时候矣。
③知其知感而嘱其不必感也,体贴入微。
正说话时,鹤亭来了,丫头、老妈子都跟着进来。鹤亭问道:“好点没有?”棣华道:“才吃下药去。”鹤亭向旁边一个空铺上坐下。棣华道:“此时太沉重了,不便家去。只是这瘦剩一把骨头的人,睡在这板床上,怎生禁得住?请父亲回家叫人送一个棕榻来罢。这里动用东西,都是顶粗的,茶碗、茶壶之类,亦请送一两件来。”鹤亭道:“这个都容易,女儿先回去罢。”棣华道:“女儿打算今天先不回去,等伏侍得好点了,明天一同家去了。”鹤亭踌躇道:“只是晚上睡在那里?”
棣华道:“那里还有睡的工夫,这个倒不消虑得。”老妈子在旁边说道:“方才我们到后面园子里去,看见有伏侍女病人的妇人,他们另外有住房,困了时,和他们商量去歇一会,只怕也可以使得。”鹤亭听说,只得由女儿的便,先自去了。打发人送了棕榻、铺盖和茶壶、茶碗之类来。棣华叫来人先把对过的板铺卸下,安上棕榻。一回头看见桌上放着一副残破的鸦片烟具,暗想这个东西如何用得,便叫来人去把店里待客的一副烟具取来暂用。来人答应去了。这些来人,无非是店里打杂、出店之类,都知道伯和是个未成亲的女婿,棣华是个未出嫁的女儿。今见此举动,未免窃窃私议,有个说难得的,有个说不害臊的,纷纷不一。①①此冒不韪而行我志者,是以难也。
不说众人私议,且说棣华铺设好了棕榻,便叫老妈子帮着扶起伯和。伯和一手搭在棣华肩上,棣华用手扶住了腰,扶到棕榻上放下。伯和对着棣华冁然一笑,棣华不觉把脸一红。
忽然又回想道:“我已经立志来此侍奉汤药,得他一笑,正见得他心中欢喜,我何可又作羞怯之态,使他不安?大凡有病之人,只要心中舒畅,病自易好的,我能博得他舒畅,正是我的职分。”想罢,索性也对着伯和舒眉一笑,伏侍睡下。索性盘腿坐到床上,俯下身子,百般的软语温存。又在身边解下那白玉双喜牌,给伯和看道:“自从失散以后,这东西妾一日不曾敢离身。”伯和见了,不禁滴下泪来。棣华忙道:“妾与郎看,不过要郎知妾一向思念之苦,岂可因此伤心?”说着话时,烟具也送来了。棣华打发老妈子先回去,单留下小丫头伺候,便代伯和烧烟。争奈这东西向来不曾顽过,好容易才装上了,递给他吃。此时伯和在枪上竟不能吸了,另用一个小竹管,插在烟枪嘴上。棣华一手捧枪,一手拿灯,方才吃得下去。①①吸鸦片之苦如此。
这一天棣华就在院里伏侍,连夜饭也不曾吃。捱到半夜里,伯和烧热大作,呓语模糊。小丫头在空铺上横躺着睡了。
棣华十分悲苦,不住口的轻轻叫:“陈郎!”伯和清醒一阵,糊涂一阵,挨过了一夜。次日早晨,本院的医生来看过,一面诊着脉,只是摇头,开了方。棣华照昨天的样子,哺了药。病人此时已是连眼睛都不张的了。午间,鹤亭带了伴渔来看,棣华此时也不回避了。伴渔看了,也是摇头,又取本院药方看过道:“医院的规矩,是没有不开方之说,但是病人一口气还在,总要发药的。这个方,错是一点也不曾错,只不过尽人事罢了。我遇了这个症,是不敢开方的了。鹤翁,我看你不如同他备点后事罢!只在这一两个时辰内的了!彼涤涛戳耍鎏谩百辍钡囊簧吞房词保词情尉诘亍:淄っ幢鹇医小0橛娴溃骸巴浇形抟妫炱酥校 ?
鹤亭依言,用力一掐。棣华蓦地里“哗”的一声,哭了出来道:“陈郎!奴害得你苦也!”①顾不得伴渔在旁,三步两步走近榻前去看。只见伯和双颊绯红,额黄唇白,已是有出气,没进气的了。棣华哭道:“陈郎,你看看奴是谁来?”伯和微睁双眼道:“姊姊!我负你!”说罢,那身子便慢慢的凉了,两颊的红也退了,竟自呜呼哀哉了。②--------①如闻其声。
②荡子回头已来不及,万古伤心。
棣华这一场哀痛,非同小可,只哭了个死去活来。鹤亭只管跌脚,伴渔却自叹气,小丫头见此情形,慌了,也哭起来。院中人役知道人死了,便来七手八脚抬到殓房里去。鹤亭便去置办衣衾棺椁。棣华哭得泪人儿一般,亲为沐浴更衣。
又向院中伏侍女病人的妇人,借了一把剪刀,把自己十个指甲,都剪了下来,又剪下了一缕青丝,裹在一起,放到伯和袖内,说道:“陈郎,你冥路有知,便早带奴同去也!”说罢,大哭。旁边看的人,也都代他流泪。①内中有知道的说:“这个还是未婚妻呢?”众人益发称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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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我亦哭矣!
闲话少提。且说当下大殓已毕,在这医院之内,不能成礼,便送至广肇山庄,暂时停在殓房里面。棣华哭别了,跟随父亲回到家中。鹤亭只坐在堂屋里出神,棣华径自登楼去了。鹤亭出够一回神,叹一口气,正要到店里去,忽见棣华手中握着一把头发走下来,对着自己扑怀跪下,放声大哭。鹤亭吃惊看时,只见他头上那十万八千根烦恼丝,已经齐根剪下,不觉惊惶失措道:“女儿!你这是做甚么来?”棣华哭够多时,方才说道:“女儿不孝,要求父亲格外施恩,放女儿出家去!”鹤亭顿足道:“女儿!你这是何苦?我虽是生意中人,却不是那一种混账行子,不明道理的。你要守,难道我不许你?你何苦竟不商量,便先把头发绞了下来呢?”棣华哭道:“父亲!你可怜女儿翁姑先丧,小叔尚未成家,叫我奔丧守节,也无家可奔,断没有在娘家守节的道理。这一条路,女儿也是出于无奈。女儿此番出去了,望父亲只当女儿嫁了,在陈家守寡也是一般。女儿本打算一死以了余生,因恐怕死了,父亲更是伤心,所以女儿这个还是下策中之上策。父亲疼惜女儿一场,将就再顺了女儿这一次罢!”①说罢,放声大哭。姨娘在旁边解劝不得。鹤亭无奈,只得央人介绍到虹口报德庵住持处说了,择了日子来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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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真是可怜,我亦为之泪下矣!
到了那天,棣华先拜别了家堂祖宗及母亲,望空拜别了丈夫,然后拜别了父亲道:“女儿不孝,半路上撇了父亲,望父亲从此勿以女儿为念。倘天地有情,但愿来生,再做父女,以补今生不孝之罪。”鹤亭到此,也忍不住放声大哭道:“女儿,苦了你也!”棣华又对姨娘跪下道:“女儿不孝,半路上撇下父亲。望六之人,动辄须人招呼,望姨娘善为护持。做女儿的,生生世世,犬马报答大恩。”说罢叩下头去。姨娘慌忙挽住回拜,哭做一团。哭够多时,棣华又抱起了五岁的小兄弟狗儿,说道:“好兄弟!你在外听父亲的命令,在家听母亲的教训,将来长大成人,孝顺父母。你姊姊不孝之罪,已经通天,你不必记念我也。”说得那五岁孩子也哀哀痛哭。大家又珍重了一番,棣华便起身向报德庵而去,当日祝发为尼。
鹤亭自从棣华出家之后,终日长吁短叹,闷闷不乐。
忽然一天,一个人闯到店里来,对着鹤亭纳头便拜。鹤亭吃惊看时,正是仲蔼。仲蔼拜罢,猝然便问:“姻伯可知家兄现在那里?”鹤亭见了仲蔼,心中又加悲惶,执手相见,让到客座里坐,一面告说:“令兄已不在了!”仲蔼听说,放声大哭道:“哥哥!不道果然是你也!”哭倒在地。良久,鹤亭含悲劝住了。仲蔼方才问起家兄到此可曾成亲的话?鹤亭叹了一口气,从当日合伴出京,半路失散说起,直说到医院病重,女儿亲往伏侍汤药,与及出家为止,只不知伯和在津所发的横财是何来历。仲蔼挥涕道:“我嫂嫂又多情、又贞烈,哥哥,你负煞嫂嫂也!”①鹤亭问起仲蔼这两年的事。仲蔼道:“侄自从到了陕西,当了一年多的采办,加之孙观察诸多照应,好歹挣了万把银子,又由文童保举了一个巡检的前程。回銮之后,又帮了孙观察几个月,才请假入京,先运父母灵柩南来,打算到苏州就亲之后,再运回广东。今天才到,奉了灵柩到广肇山庄,不料看见同号的一副灵柩,题着‘南海陈公伯和之柩’,心下万分疑惑,所以急急到姻伯这里打听,不料果是家兄。②不知嫂嫂出家之后,可还回来?报德庵男子能否进去?可否令小侄见嫂嫂一面?”鹤亭道:“庵里只怕男子不能进去。今日先室忌日,小女回家祭奠,此时只怕还在家里?”
仲蔼道:“如此,敢烦姻伯引去一见。”鹤亭便带了同到家里去,让在书房坐下,叫丫头到楼上去说知。一会儿,棣华下来,缁流打扮,面黄肌瘦,神采无光。仲蔼忍不住放声大哭,拜倒在地道:“我哥哥负煞嫂嫂,兄弟又不能早日南来,以致嫂嫂如此,今日特来请罪。”棣华也大哭回拜道:“叔叔请起。
这是我命犯孤辰寡宿,害了你哥哥,所以出家忏悔,想起来兀自心痛。①叔叔万不可如此说,望叔叔保重,早点娶了婶婶,生下儿女,代你哥哥立一个后。未亡人虽已出家,不得为母,亦代你哥哥入肌髓也。”②仲蔼听了,愈是哭不可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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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郎君误矣,贞烈之人未有不多情者也。
②此所以猝然间哭,果然是你之故也。
坐了一会,棣华便辞了上楼,仲蔼也要辞去。鹤亭道:“不知贤侄住在那里?不嫌简慢,何妨住到这里来。”仲蔼道:“此番出京,有人写了封信,介绍住在德昌字号,行李已经搬去了。并且小侄即日就动身到苏州;虽然有了先兄期丧,不便娶亲,也得先见了家岳,定个日子。”说罢,便辞了出来,到德昌取了行李,径到苏州,先入了客栈,按着从前写下的住址去查访。谁知到了那里,已是门是人非了。问了两家邻舍,都说王中书那年回来,不久就死了,才终了七,他妻小便带了女儿到上海招女婿去了。仲蔼暗想:只我便是女婿,他又招甚么女婿?并且热丧里面,那里有招女婿之理?无奈问了几家,都如此说,只得怏怏回到上海,仍住在德昌字号里,终日寡欢。③--------①到底还是自责,一“情”字岂足以尽之!
②计算到百年后事,真是情到海枯石烂时也。
③归结全书也。
号主归荃书问知情由道:“或者他们没有了男子,到上海投亲,也难说的,何妨登个告白访问呢?”仲蔼依言,登了个访寻王乐天中书眷属的告白,半个月,杳无信息。仲蔼更是不乐,暗想:我数年来,守身如玉,①满望今日成就了婚姻,谁知来迟了,我的表妹不知迁徙到那里去了。归荃书见他终日闷损,不免设法代他解闷。一日,邀了几个朋友,同着仲蔼到妓馆里吃酒消遣。一时灯红酒绿,管弦嘈杂,大家猜拳行令起来。仲蔼仍是毫无情绪。忽然一个妓女丰姿绰约,长裙曳地而来,走到仲蔼右首一个朋友后面坐下。仲蔼定睛一看,不觉冷了半截身子,原来这人和王娟娟十分相像,不过略长了些。那妓女也不住的对仲蔼观看。仲蔼忽然想起小时候和娟娟一起顽笑,到定了亲时,大家背着人常说:“难道将来长大了,还是表兄表妹么?”这句话,是大家常说的。这个人如此相像,我终不信果然是他,待我把这句话提一提看是如何?想罢,等那妓女回脸看自己时,便说道:“难道还是表兄表妹么?”那妓女听了,顿时面红过耳,马上站起来,对那客人说道:“我还要转局去,你等一会来罢。”说罢拔脚便跑。
仲蔼此时才如冷水浇背一般,顿时两眼昏黑,连人带椅子仰翻在地。众人吃了一大惊,只当他发痧,用痧药乱救了一阵。
仲蔼道:“我偶然昏晕,并非发痧,这会好了。”归荃书也不知就里,忙把他送回号里去。仲蔼拿自己和哥哥比较,又拿嫂嫂和娟娟比较,觉得造物弄人,未免太甚!浮沉尘海,终无慰情之日。②想到此处,万念皆灰,即定日运了父母兄长灵柩回广东安葬,把挣来万金,分散贫乏亲友,披发入山,不知所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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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只“守身如玉”四字,也足以写尽仲蔼之情。
②一部书中,伯和浪荡,娟娟卖淫,岂无可写之处?观其只用虚写,不着一字,而文自明,作者非不能实写之,不欲以此等猥屑污其笔墨也。其视专摹写狎亵之小说,相去为何如也。此所谓情天恨海!
西江月
精卫不填恨海,女娲未补情天。好姻缘是恶姻缘,说甚牵来一线?底事无情公子,不逢薄幸婵娟。安排颠倒遇颠连,到此真情乃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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