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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清十大禁书一咒枣记下


 劈面来吹我,起眸不见他。
  过江千丈浪,折竹万竿斜。
  风起处,就下了一阵大雨。那雨呵:
  随风淋滴滴,倾盆势不息。
  涌起沟渠水,打破芭蕉叶。
  萨真人正在途路之间,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又无个亭子歇息,却有几多不尴尬处,只得撑开着雨盖,遮一遮那风雨。不想被一阵狂风把那雨盖儿揭在空中而去,可怜这个真人,大雨淋头,水流满面,身上衲衣无一寸纱儿是干的。王恶跟着说道:“今日这个守坚被风吹雨淋,他若有呵风骂雨之心,定赏他一鞭。”符使道:“且慢着,看他怎的。”好一个真人,破雨而行,冒风而走,雨大淋头,泥且没胫,此正是:
  在家千日好,出路半朝难。
  说话他并无半句话儿嗟怨,只有一伙旅客约有十二三人,走忙忙的赶上真人,说道:“这位先生,怎的雨伞也没有?”真人道:“雨伞倒有,只适才被狂风揭去。”内有一客商道:“今日的风也不是风,今日的雨也不是雨。”又有一客商道:“这个时候,要这样大风怎的?终不然清明风、鱼苗风、桃花风。”又一客商道:“这个时候也没用这样大雨,终不然是豆苗雨、梨花雨、黄梅雨。”又一客商道:“我若做神仙时节,把那行风的风伯,行雨的雨师,吊在半空之中,每人打他一千。”
  你看,途路之中,人多嘴多,讲的话儿,真不真假不假,哪里有些儿正经。真人道:“你们列位老爷.此是天定事,不要这等怨三怨四。”内有一客商道:“你这先生,遍身湿湿的,还恁般心宽,全不想会黄肿病哩。”真人道:“人语讲得好:‘黄肿不打行路客,痰火不害苦力人。”这却不打紧,内又有一客商道:“雨若还不止,只愁你没有衣服换哩。”真人道:“谅此时没有久雨,这衲头今日是大雨淋湿,明日天晴,又是日头替我晒干,天公岂肯亏负我们?”内有一客商笑道:“这样的人,是个古老的君子。”
  萨真人虽是这等讲,只见那雨下的转大。那些客商们说道:“先生,雨转大了。你慢慢的行,我们向前走罢。”真人道:“不在忙上,前途亦有。”真人说便是这般说,只见“狂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”。这风雨自巳时初起,到午时中就止了。遥望长空,云收雾散,一轮红日刚照当头。真人乃到了一亭子之上,脱下了衲头,止穿着身上短衣,把袖头扭去了水,对日曝干,自坐在亭子之上,乃吟诗一绝云:
  雨骤风狂天地昏,长途旅客欲销魂。
  而今喜得阳和出,多谢苍天覆佑恩。
  时符使看见这个真人,落雨之时淋得个孤孤凄凄,好似雨打寒鸡,破衲头一身是水,全无半点嗟吁,及天雾之时,又吟诗答谢天公,乃叹道:“此好人也!此好人也!”王恶道:“明府,明府,且不要恁般称羡他,自有不停当处,你看我结果着他。”
  一日,真人又到永宁州,有一地名叫做濯濯乡,一连二十里并无一根树木。山无树木,此孟子所云:“是以若彼其濯濯也。”因此叫做濯濯乡。真人行至其处,忽然有大便,此乃紧急之事,哪里还忍得哩?王恶喜道:“此化日当空,若还秽污三光.须教他作鞭下之鬼。”符使道:“且看他怎的。”
  只见真人左寻右找,没一个厕屋,又没根树木,当空而便,恐秽污了三光。好个萨真人,前番被猛风揭去了雨伞,此时又买有新的,于是从田心中间,将那雨伞撑开,遮了日头,方才大便。便了即以手扒着土块,厚厚的掩之,然后撤去其伞,却从溪流中洗溜溜干干净净。又念了几句“九凤破秽”的神咒,再念几句“乾罗答那”及“常清常净天尊”解那厌秽。符使看见这等,乃与王恶道:“此人细行谨密,无一疵可指,你还打得他么?”王恶道:“明府,明府,打他不在今年,定在明年,你只等等看。”
  却说真人一日又行到曲靖府甘兴驿,忽见歧路之傍遗有一颗明珠,那珠呵:
  光光莹莹,团团圆圆,似参星商星之灿烂,如奎宿壁宿之光寒。赤水之遗以象罔而得,合浦之去因孟尝而还。此珠啊,曾系之骊龙颔下。此珠啊,曾蕴之老蚌腹间。魏惠玉尝悬以照乘,伍子胥且怀以过关。真个是圆似丹砂洗药井,光如露水走荷盘。蛇报隋侯真是异,蚁穿孔子实为难。
  真人见了这一颗珠光亮亮的可爱,乃说道:“明月之珠委弃道侧,行者在过岂不按剑相视乎?”乃低着头捡将起来,指去其尘垢,遂以纸卷定,藏于袖子之中。王恶看见,乃举起钢鞭对符使言说:“道不拾遗,古之淳俗,守坚在路途之上捡人明珠,不打死他更待何时?”符使急止之,说道:“焉知他捡了此珠,把还人不把还人?”王恶道:“那一颗珠儿,他已曾将纸卷了放在袖子之中,尚把还人哩,我只是赏他一鞭。”符使道:“城隍爷爷叫我做明府,你若胡乱打死了人,我就与你做对头。”王恶无奈,只得忍住了性子。
  却说这个真人捡了这一颗明珠,却也不去,就坐在草坡之上等那失珠人来,好把原珠还他。左望望不见,右望望不来,时天色已晚,将欲投店家寻宿,又怕那失珠人走来。此又是十字之路,不知那失珠人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的?却有些不尴尬处,只得在草坡之上权坐一夜。
  却说那失珠的乃是江西一个客人,因走广东攒有五六百两银子,见了这颗明珠,就用去五百两银子买着这颗珠儿,用壹百两银子做盘缠,迳往云南省上去卖。不想路程又远,日子又久,珠囊儿放在胸前,日夜不曾取下,不觉的线脚儿绽裂。那囊儿既然绽裂,明珠是个滑溜溜的东西,就溜将出来,掉在道路之上。
  那客人行了半日并不知觉,到了黄昏时候,投店歇客,放下行囊就问那主人家买了两壶酒吃,软一软脚力。吃了酒,却解开胸前的珠囊,把那颗珠儿看一看,不想着这个明珠却做个“乌有先生”去了!那客人遂放声大哭。店主们倒吃了一惊,说道:“客官,你既然会发酒疯,少少的吃一壶也罢,谁叫你就吃两壶?”客人道:“主人家,不是我发酒疯,我穿的也在那个珠上,吃的也在那个珠上,娶妻子的也在那个珠上,买田地的也在那个珠上,做房子的也在那个珠上。今那个珠儿不见了。”
  店主道:“客官,你那个猪儿怎的就娶得妻子?又买得田地?又做得房子?恁般干得许多事儿?我前日宰一个大大的猪,不过值得一两二三钱银子,做一件衣服还不够些,到又卖了一个小猪儿贴凑。”客人道:“我的珠儿会走。”店主道:“我晓得了,岂有个猪儿不会走?我前日那个猪儿,刚放出圈来,他就跑有三四里路去,是我雇得几个健人才拿得转来。”
  客人道:“我不是养的猪,我是走盘的明珠。”店主道:“这等是个宝贝,你好不仔细。”客人道:“店主公,我把行囊交付与你,我星夜走转原路上寻一寻来。”店主道:“客官好不知事,我这个所在,深山茂密,蛇虫又多,老虎又多,山魁魍魉鬼又多,你若独自夜行,不是蛇伤就是虎咬,不是虎咬就是着鬼迷,只愁你没有十个性命。明日若死了时节又来贻累我店家,莫总承,莫总承。”
  客人无奈,只得等天明而行。那一晚,惺眼而坐,万种愁怀,口里念着那一颗明珠,心里想着那一颗明珠。此正是:
  欢娱嫌夜短,寂寞恨更长。
  既而忽闻得樵楼之上,鼓打五更,鸡儿拍翅而鸣,咿咿喔喔。客人乃辞着店主说道:“主人家,你替我看顾一看顾行李,等我去寻取珠来。”店主道:“天色敢怕还早。”客人道:“天将明矣。”遂出了宿店之中。
  时残月未沉,晓星尤亮,那客人找寻旧路,过一长亭又过一短亭,一路上啼啼哭哭,逢人就问,说道:“我昨日在这条路上掉下了一颗明珠,若有人捡得,卖了珠,情愿把价钱与他平分。”其人答道:“昨日失珠,今日来寻,那里有这样善菩萨把还你?”
  那客人闻得这样说话,愈加烦恼。刚刚的日之将午,来近甘兴驿。萨真人坐在草坡之上,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得咽喉之中气乱喘,腮边两泪落千行,真个可怜。真人忙问道:“答官,你莫非昨日失珠的?”客人道:“吾正是,昨日掉下一颗明珠,不知甚人捡得?若有人发善心见还于我,情愿把珠价与他平分。”真人道:“你做买卖的人,好不仔细。我昨日午时节到此捡得此珠,等你半日,不见你来,夜间又在此坐了一晚,等你到今日。”遂从袖中取出原珠,说道:“此珠是否?”
  客人乃愁中变喜,忧里生欢,说道:“此珠正是。”真人遂慨然还之。客人道:“难得先生这样好心。可跟着小人去卖了此珠,将价钱均分。”真人道:“好说,我出家人一文不取。”客人道:“难得先生好意,等了我一日一晚,既不分小人珠价,请受着小人一礼。”真人道:“不消得。你若低着头拜我,我也跪着膝还你。只相揖而别就是。”客人遂与真人楫别,感激不尽。客人往南而去,真人望西而行,此且不在话下。
  却说符使在空中看见此事,乃连声称羡,说道:“此萨君,必是孔夫子出世,释伽佛重生,不然哪里得这一副好心肝。此人神仙少他的不得。好人!好人!”王恶见这个符使恁般羡他,说道:“明府,明府,我和你只跟他九年,还有三年。这三年你再看一看,看他该死不该死!”
  但不知此后王恶跟他何如,且听下面分解。
  第九回 李琼琼不守女节 萨真人远绝女色
  却说萨真人一日云游至一地,名赛花村。怎么叫故“赛花村”?其村山形古怪,东、西、南、北各有一岭,相似个美人仰卧,俗呼“美人赛花。”村故名其形曰赛花村。其村中女子多淫乱。有一李琼琼嫁与周天荣为妻,天荣有一契兄姓姚名九德,为四川成都府知府。天荣往其任所相访,姚九德一见天荣,此是他乡遇故知,不胜之喜,逐留于任所,二年不曾回来。其妻琼琼在家却交有两个情人。一个是刘娇郎,一个是沈俊郎。这娇郎、俊郎,总觉相好的朋友,且同窗读书,有管鲍分金之雅,效廉蔺刎颈之交。刘娇郎又与周天荣有姑表之亲,叫着李琼琼是个表嫂。
  一日,娇郎至天荣家中问表兄在成都去了,还有信回来没有。只见这个李琼琼就出来与姣郎相见,则见他,姿容雅淡,气质温佳,腰似嫩柔柔凝烟杨柳,貌如娇滴滴出水荷花。莫羡着秦弄玉楼头吹萧管,休夸着王昭君马上拨琵琶。娇郎一见,就深深唱一个偌儿,说道:“表嫂嫂拜揖。”那李琼琼连忙回礼,说道:“娇郎叔叔莫怪。”就问道:“娇郎叔叔,你自表兄去后再也不到我家,不知甚么事恼了你?”娇郎道:“岂有此说。只是宗师接临,考期在迩,我们要读些书,因此不曾来得。”
  这李琼琼因丈夫去了,不知辜负了几多佳期,一见了这个娇郎潘安之貌,子建之才,不觉花心动也。这个刘娇郎是个少年子弟,一见了这个琼琼,“比花花解语,比玉玉生香”,也不觉的春心动也。真个是:
  佳人貌美郎君俏,郎才女貌两堪夸。
  新柳恋莺莺恋柳,好花迷蝶蝶迷花。
  那李琼琼就问道:“刘郎叔叔,今年可娶婶婶么?”娇郎道:“渐愧,渐愧,我婚姻未动,还早哩。”琼琼道:“有这样少年的才郎,哪里愁没有妻子。”娇郎见这个琼琼有怜惜之意,乃问道:“嫂嫂,你表兄去后,亏了你独睡,可不槌床倒枕么?”李琼琼但笑而不言。娇郎又道:“嫂嫂若不弃嫌于我,我今晚特来相陪。”琼琼又笑而不言。
  娇郎见琼琼有些意思,乃近前将琼琼搂抱,亲了一个嘴儿。你看他两个,淫兴俱发,如鱼戏水,似凤求鸾,就走进卧房之中,解了纽扣、松了罗带、脱了衣服,兴浓浓做一个握雨携云,好不快活也。云雨罢,娇郎乃告辞而去。李琼琼又约他夜间早来,两意踌蹰,此且不在话下。
  却说刘娇郎转到馆中就与沈俊郎讲及此事,说道如此如此,却引得沈俊郎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去了。至黄昏之后,刘娇郎与沈俊郎道:“你今晚一人睡罢,等我去与表嫂歇一晚来。”沈俊郎道:“你只管去。”他口里说便是这般说,心里却使个机关,等娇郎出门时节,他就蹑着脚踪儿同去。去到周家,只见李琼琼正坐在灯光之下,一见了娇郎,两个就搂抱起来,不住声的叫“心肝哩。”沈俊郎乃忽然走将出来:“好嫂叔,好嫂叔。”
  李琼琼吃了一惊,刘娇郎道:“天杀的,你却来怎的?”李琼琼遂问道:“娇郎叔,此是甚么人?”娇郎道:“是我结交的沈俊郎。”李琼琼方才与俊郎施个礼儿。沈俊郎见这个女子果然是“樱桃樊素口,杨柳小蛮腰。脸似文君俊,丹青难画描。”止不住的神魂飞越。那李琼琼也见了这个沈俊郎标标致致,温温存存,却被那崔莺莺爱了张生,非但是汉相如喜着文君。
  沈俊郎就与刘娇郎说道:“契哥,契哥,今晚可平分风月,岂可独占上林春色乎?”刘娇郎:“我与你相好的人,有甚话说?只要问我琼琼嫂嫂。”琼琼道:“沈官人既是娇郎叔叔的心契,我也不好推辞。”于是三个人共着一张床而睡。李琼琼睡在中间,沈俊郎睡在里边,刘娇郎睡在外边。
  这一晚,却是沈俊郎先与李琼琼云雨。你看他两个是新相交的人,几多意思、几多温存、几多摩弄,亲个嘴儿舌尖上却是有糖的,闻着气息儿鼻孔里都是有香的。此正是:“乐莫乐兮新相知也。”沈俊郎云雨已罢,却轮到刘娇郎来。你看他两个,日上已交合一次,到此乃是爱上增爱,情上加情。刘娇郎叫不住“娇娇的嫂嫂”,琼琼叫不住“乖乖的叔叔”,何等的妙妙。既而,沈俊郎又问着琼琼:“事齐乎?事楚乎?”琼琼道:“我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。”于是,面朝着外边就抱住刘娇郎,面朝着里边就抱住沈俊郎。此正是:
  洞房春似海,一刻值千金。
  李琼琼好不快活哩!刘娇郎好不快活哩!沈使郎好不快活哩!自是两人夜去明来,此且不在话下。
  却说萨真人云游至赛花村,来时天色已晚。真人遥望着前村绝无烟火,欲向前进,又看见山高树密。刚刚的来到周宅门首,只见有一个槽门。真人却不敢惊动里面,悄悄的坐在槽门之下,意欲坐过了此一晚,明早好行。那知道李琼琼在里头望见,心里想道:“我今晚约了刘娇郎、沈俊郎来赴幽期,这个道人却又在门首,好不方便。”乃叫着一个小厮,名唤周保,这周保是天荣往成都时节雇着他供给柴水的。琼琼与他说道:“外面槽门下有个道人,你叫他进里面来睡罢。”
  那周保就去与真人说:“先生,天黑了,此间不好坐,请进里面去睡。”真人道:“我是出家之人,你这里又不是客店,我不好进去。”时李琼琼就在里面说道:“先生,那外面不方便,你只进来睡罢。”此时真人只说是这个人家贤惠,就跟着那小厮在里面去歇息,竟不曾问得他家中有男子没有。
  却说沈俊郎与刘娇郎日上去酒家饮酒,饮到中间,刘娇郎道:“今晚到李琼琼家去,头一次云雨可让我先。”沈俊郎道:“我要先。”你看他两人相争前后,就在酒楼之上打将起来。沈俊郎把一个杯儿劈面打去,那杯儿破了,却把刘娇郎的面皮割破,鲜血长流。刘娇郎就拿起一双箸劈头打去,打得沈俊郎眼上青肿肿的。
  两个转到书馆,刘娇郎道:“今晚大家不要去。”就与沈俊郎封定衣襟,两个只对着一盏青灯,眼睁睁的对坐。不想道,李琼琼倚着个门儿长望短望,望着两个情人,自言自语,说道:“往夜两个双双而来,今夜却怎的一个也不来。刘娇郎不来,得沈俊郎来也好。沈俊郎不来,得刘娇郎来也好。”你看他转思转量,越愁越恼,真个是望得人眼儿穿,想得人肝肠断的。
  说话时至三更,李琼琼思情难遏,欲火炎炎,乃骂道:“两个短命死的,害杀人也。”猛然间暗想道:“适晚来的那道人,丰姿潇洒,却也生得好个人品。莫若与他消遣一番,岂不是好?”乃提过个灯亮,走在萨真人睡处而来。时真人又不曾闩上房门,李琼琼一推就开。真人一见,遂欠身而起。李琼琼乃施着一个礼儿道:“先生休怪。”真人也只得作个揖儿回答于他。时王恶就举起钢鞭,磨拳擦掌,嚼齿咬牙,对符使道:“明府,明府,我跟了十年并不曾遇有此孽障,今晚该死了。他若少有邪曲,就赏他一鞭。”正是:
  阎王注定三更死,断不留他到四更。
  符使道:“这是个大关键,萨君若有不停当处,凭你处置。”此且不题。
  却说萨真人回了那琼琼一揖,说道:“小娘子提亮来此,欲何为耶?”琼琼道;“适晚先生来,妇人不曾殷勤得,今特来相陪一陪。”真人道:“小娘子差矣,‘瓜田不纳履,李下不整冠’,嫌疑之际,不可不谨,请回避。倘有人知道,不当稳便。”琼琼道:“我的丈夫远去,公姑又无,只有个小厮而今睡得浓浓的,先生,你却要知趣些儿。”真人道:“妇人家,三从不失,四德无亏,才是好妇道。出家人六根俱净,五蕴皆空,才是个好道人。小娘子你让贫道做一个好道人,你却也做个好妇道罢。”
  言罢就要走出门去。不想道这个琼琼把定着门儿,说道:“先生,你进了我的房门,出不得我的房门,走哪里去?”真人道:“小娘子,看天面,贫道实不喜干着此事。”琼琼道:“青春易谢,佳遇难逢。今夜先生遇妾??不与妾相交一场也是先生蠢。妾遇着先生,白白的放先生脱去也是妾身痴。”遂挨就真人身傍,欲与交合。
  真人无奈,只得拔出所佩之剑,递与琼琼,双膝跪下,两泪长流,说道:“小娘子,你今晚必欲贫道交合,愿借小娘子之手,将贫道之剑,刎下头来。”琼琼见真人这般言语,心才休了,说道:“先生,你是个好人,恕贱妾戏谑之罪。”才提着灯亮出去。至天明,真人以这个妇道不德,却不辞而行。
  符使看见摇一摇头,伸一伸舌,说道:“这样大孽障,亏萨君摆脱,难得!难得!”此时,王恶亦稍心服,说道:“这一个关头,准拟他吃我一鞭,不想他又逃脱去了。再跟他两年,看是怎的?”
  但不知此后何如?下面分解。
  第十回 萨真人殓老惜幼 用雷火驱治疫鬼
  却说萨真人一日又云游至一地,名西浦。那西浦旷野之中,死有一老者,恰有八、九十岁。遗有一幼者,可只是两三岁的孩子。彼时王恶与符使先至其处,王恶道:“萨守坚来此,若不怜惜死者,不看顾幼孩,此乃忍心害理,可要打他一鞭。”符使道:“惜幼怜死,到也是个大道理。他若没有此心,我也难教你莫打,只看他怎的?”言未毕,萨真人却前来也。只见歧路之上死有一老者,又遗有一幼者。那死的老者怎生可怜?则见:
  长长的髯好比三冬之雪,短短的发偏疑九月之霜。圆净净的死不瞑目,赤喇喇的体精光。脚下无一双破破损损的旧袜履,身上无半件短短小小的好衣裳。此是何一方孤孤苦苦的父老之辈?这是哪一处巴巴结结的丈人之行?甚情由不好好生生终于正寝?那缘故却伶伶仃仃横尸于道傍?乌鸦见之欲伙伙群群飞下而共啄,黄犬闻得思三三两两帅众以相伤。这般呵令人凄凄惨惨,真个是死得凄凄惶惶。那遗的幼者,却又怎生可怜?则见他:
  泪眼儿点点滴滴,哭声儿呜呜呱呱。似伶伶仃仃的乏乳幼羝,例咿咿哑哑的失哺雏鸦。这不是邓伯道丢着亲嫡嫡的儿子,这不是刘氏女撇下着孤孤苦苦的娃娃。可惜他嫩嫩雏雏年两岁,为甚的啼啼哭哭路三叉?别人家儿女尚包包匝匝于襁褓,此处的孩子怎抛抛闪闪于泥沙?觑他的容颜却懒见嬉嬉笑笑,闻他的声气但只会叫着奶奶爹爹。哭奶奶的哀哀怨怨声哽哽,望爹爹的悲悲切切眼巴巴。试看他凄凄惶惶的行状,却令人伤伤感感的嗟呀。
  却说那死的老者为甚的身上无衣,脚下无鞋?为因有个乞丐在此经过,见了这老的将死,就剥去了衣服鞋袜,所以身上光光的。真人来到此处,看见着老的无所终,幼的无所养,止不住愁积胸膛,泪流腮颊。又见这死者无衣无履,他就脱下了两个衫子,又脱下了脚下的鞋袜,缓缓的为死者着了。却又不忍这娃子啼哭,怕他饥饿,连忙的咒有一枚枣子,把与那娃子止饿。那娃子吃了那枣才不啼哭。
  真人思欲埋此老者,不能备副棺材,莫说备棺材,旷野之中就是要挖个土穴,也没有借一张锄头并一个簸抬儿处。没奈何的,只得将所佩法剑缓缓的把土儿锹着。锹的土多,却又把个衲衣襟包将出来。此好似甚的?就相似个“贤哉赵氏女,麻裙包土筑坟台”一般。
  土坑儿挖有两三尺,真人又将那法剑东去砍些树枝,西去砍些蕉叶,将那树枝蕉叶儿在土坑中先铺了一层,然后抱着死者放在枝叶之上,又把着蕉叶儿重重叠叠的盖了几层,遂又包着土将那尸骸掩覆。掩覆已毕.乃淬砺其剑,插入匣中佩之。遂背着这个娃子寻他的亲属,默想道:“此老者必是娃子的公公,这公公或抱着孙子往哪里去的,不想死于此地。这娃子谅必不出十里之外。”
  于是,往东村借问,东村无一人晓得。往北村借问,北村无一人知道。往西村借问,西村无一人招认。真人只得往南村而去,恰去到一个人家,有一位长者八十余岁,只见那长者:
  拄一根不长不短的竹枝,服一件不黄不白的布袍。戴一顶不高不矮的绒帽,系一条不大不小的麻条。真个是香山五老中一叟,兀的是商岭四皓内二髦。虽不为清朝元老居廊庙,却原来陆地神仙隐蓬蒿。
  这老者一见了这个娃子,就问着真人说道:“先生,此娃儿从何处抱来?”真人道:“贫道昨日在西浦,只见旷野之中歧路之上,死有一个老者,又遗有这个孩子。那老者是我埋了,今抱此娃子寻他的亲属,闯了一日,怎的没有个下落?”
  老者闻言,即“呀”的一声,不觉那泪珠儿就掉下来。真人问道;“长者为何下泪?”老者道:”这死的却是郑德翁,此娃子是他的孙子。德翁一生积善,只因他住坏了居址,做坏了房子,招瘟惹灾,不想道今年合家染了个疫症,一个儿子、一个媳妇病甚重笃,将欲气绝而死。这德翁恐这个孙子倘又被疫症所染,就绝了后,想必抱这娃子到女儿家去躲逃。德翁到他女儿家里恰有三十里路程,德翁是个九十岁的人,一定行路不上,就死在西浦。可怜!可怜!”
  言罢,又凄然泣下。真人道:“敢问老丈姓名,与德翁是亲戚还是宗族?”老者道:“卑老姓杨名丰吉,却非德翁的宗族,亦非德翁的亲戚,只德翁幼与卑老同窗。今德翁死在西浦,卑老不曾葬埋得,先生葬埋;此一个娃子卑老不曾搭救得,先生搭救,难得先生恁般好意。”真人道:“说哪里话。”既而问着杨老道:“德翁之家住在那里?”
  杨老以手指前村道;“那一所房子便是他家,只是先生不可去。”真人道:“老丈,怎的叫贫道不要去?”杨老道:“吾料德翁儿媳今必死了,而今精怪们都聚在他家,莫说是夜间出现,就是白昼也出来现形。或在屋上打尾,或在楼上抛砖。那个所在,今有路没人行,有饭没人吃。”真人道;“贫道有些法术,颇能驱灭精邪,救活死病,去看一看不打紧。”杨老道:“先生既有妙法,去也无妨,但这个娃子只放在卑老家里罢。”真人道:“我抱去的还是。倘或他父亲母亲未死,若见着这个儿子就也宽心,可不减却些病症?”杨老道;“这也说的是。”真人乃辞别杨老而去。
  刚去到郑氏之家,果然精怪纷纷,大的大、小的小、长的长、短的短,脸儿白白的也有、脸儿青青的也有,脸儿黑黑的也有,头发蓬蓬的也有,眼睛翻翻的也有。抛砖的抛砖,弄瓦的弄瓦,舞棍的舞棍,耍拳的耍拳。你看白昼之间尚如此出现,哪个人还有甚大胆,在此来行哩?
  好一个真人!把这娃子放在怀里,存了神,捏了诀,掌心上运动了蛮雷,手指上剔起着猛火.雷轰轰火烈烈,就把那些妖精、怪物雷打得个魂飞魄散,火烧得个心寒胆裂。须臾之间,就象似个热汤浇雪一般,并不见些形影儿。
  真人逐进到房中,只见德翁的儿媳气奄奄欲绝。真人却将王方平仙师所授的棕扇,一扇退热,二扇生凉,三扇毛骨辣然,那夫妇死中回着个生儿来了。这夫妇,虽则是死中回生,他两个病了半月有余,粥汤也不曾吃有一口,又哪里有些气力?真人遂咒着枣儿说道:“羊角羊角,鹿卢鹿卢,安轰呢呵叭缚轰。”其枣遂自袖中而来,真人乃取将出来,每人与他两枚,那夫妇食之就觉的身体康健,遂下着床来。
  其娃子看见自己的父母,遂呱声而哭。真人乃解开怀中,抱出这个娃子,付还于他。其人问道:“先生,我的小孩缘何在你怀中?”真人道:“我昨日在西浦经过,见一老者死在路上,这娃子站在那老者尸傍啼啼哭哭。是我把那老者葬埋,因抱着这个娃子,访问他的亲属。适才遇着杨丰吉老丈,说道死的是你令尊,这娃子是你今郎,又说道你夫妇病重,却是我驱灭精邪,救活病症,今送着令郎还你们哩!”
  只见那夫妇闻得此言,放声大哭。其夫哭道;“我父不得其死矣。”其妻亦哭道;“险些儿断送我的娇儿。”夫妇乃双双伏地拜谢真人,说道:“吾父蒙埋葬之恩,吾儿蒙救护之德,吾夫妇蒙活命之惠,粉骨碎身无以为报。”
  真人见这个夫妇双双拜倒,乃连忙扶起着其夫,又叫那丈夫以手带起他的妻子,且说道:“我出家人,济民利物是我的本等,怎的言谢?但你令尊死,我只是草草的埋葬。你还要办着衣衾棺木葬过才是。”真人吩咐已罢,遂辞别而去。其夫妇送出大门,不胜怏怏。
  符使看见真人恁般所为,乃叹曰:“萨君德行,古人鲜二,今世少双,神仙岂少得他的。”此时,王恶亦心服道:“此一节,却也是场最难的事。”既而,符使与王恶道:“吾与尔跟随萨君刚刚的一十二年,萨君无一毫可訾,诚真人也,不久必入仙阶。你可投他收录,为他部下一将,却不是好?”王恶道:“谨如教命。”符使道:“吾将回见城隍爷爷,今与汝别矣。”遂相辞而去。此且不在话下。
  却说真人一日至龙兴江,时暮秋天气,正是被水净而寒潭清的时节。真人见秋水澄湛,乃临流而羡,因吟诗一首云:
  野水连天秋一色,西风不动碧波平。
  泓泓不许微尘汩,湛湛由来彻底清。
  万顷冷涵罗黛绿,一川寒漾鸭头青。
  人心若是无渣滓,自信胸中玉鉴明。
  真人咏此诗句此,正是因水见心,因心见道。忽见水中有一神影,其神面方方的,头戴黄巾,身披金甲,左手拽袖,右手执鞭,现于真人之前。真人问道:“尔何神也?”其神答道:“吾乃湘阴广福庙之神,姓王名恶。当日索祭童男童女,被真人焚吾庙宇。今相随一十二年,暗中伺察,只候真人有过则报复前仇。今真人功行圆满,当录仙枢,愿乞为部下一将。”
  真人道:“汝乃凶恶之神,苟若坐吾法中,汝率意妄行,必损吾法,吾决不收尔。尔去!尔去!”其神道:“某今悔过前非,改邪归正,真人若不收录,所谓‘君子有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恶’者安在?”真人道:“汝既这等说,能始终一节么?”王恶乃发下咒誓,说道:“我今日改邪归正,若不终始一心,轰雷乱劈,永劫堕于阴山之狱。”真人道:“既如此,可改尔名,易‘恶’字为‘善’字,自今以后只呼‘王善’。
  王善乃拜首而谢。真人道:“我今欲游酆都,济拔些幽魂游魄,尔能相从吾否?”王善道:“既蒙真人收录,半步不敢相离。真人若去酆都,小神亦愿与俱往。”真人道:“既如此,可随我同行。”
  但不知真人此到酆都如何,下面分解。
  第十一回 萨真人往酆都国 真人遍游地府中
  却说酆都国乃是个鬼国,在地之尽处。萨真人是个生人,如何去得?盖缘他遇了葛仙翁仙师,每日咒枣而食,既辟了其谷,身体轻便,履高山如平地,浮深水如陆路,故此去得酆都。真人要去酆都作甚?他原先未学道时,为猾吏而陷死人命,做庸医而谋杀人命,未曾救度,心歉歉不安,故此要往酆都国里救度那一干死人。真人既去到那个所在,只见阴风飒飒,黑雾漫漫。见一个小城廓内有一青脸鬼使喝道:“甚么生人敢进此关?”真人道:“这叫甚关?”鬼使道:“不会起眼看看?”
  真人抬头一看,上写着“鬼门关”三个大字。真人道:“我云游道人,要往酆都国一游,鬼使可放我过去?”鬼使道:“你既是云游道人,我不接过关钱罢。可过去,可过去。”真人遂进了鬼门关。鬼使却见了王善形容古怪,手执钢鞭,乃问道:“此何神道?不要来混扰我冥司。”真人道:“此吾部下一将。”鬼使道:“这不要夹带奸细。”真人道:“不敢。”于是鬼使亦放王善过去。真人既过了鬼门关,行不数里,见一座楼台呵:
  巍峨高耸通云汉,槛设一横白玉段。
  兽鼎香云袭御衣,绛纱灯火明宫扇。
  左边猛烈摆牛头,右畔峥嵘骡马面。
  接亡迭鬼转金牌,引魄招魂垂素练。
  唤作冥司总会门,阎君住的森罗殿。
  真人在外面左观右看,时十代阎君正聚于殿上议事。是哪十代阎君?秦广王、楚江王、宋帝王、伍官王、阎罗王、泰山王、平等主、都市王、卞城王、转轮王。牛头马面一见了真人,乃禀于阎君说道:“森罗殿前有一个道人左顾右盼,却又是个生人,更带着一个神道,不知是哪里来的?”秦广王道:“此必蜀西河萨真人也。”宋帝王道:“尊王何以知之?”秦广王道:“日前湖广省城隍备述此人德行,此人佩参张天师符录,奏名真人,法力高显。当初烧了广福庙,真神王善跟他一十二年,欲报前仇。见其并无过犯,因求着真人收录为将,来此者必定是他,其神道乃王善也。”遂命判官崔玉问之。
  崔玉一见真人,乃相与稽了一个首,遂问道:“足下来此,愿通姓名。”真人道:“吾姓萨名守坚,蜀西河人也。来此欲见阎君。”崔环道:“此位神道何人?”真人道:“吾部将王善。”判官道:“既如此,少待。”遂回复阎君说道:“所来者果萨真人也。”十代阎君遂命着判官请进。
  真人一至殿下,十代阎君群然降阶迎接。真人与阎君相见礼毕,遂分宾主而坐。秦广王问道:“真人来此,有何见教?”真人道:“吾父吾母死在冥司,今贫道来此欲求一会。”阎罗王道:“令尊令堂生前的素行无疚,今已转轮于天堂国矣。”真人又道:“贫道五十年前不曾修行时节,曾为医为吏,不想到为医时误投些药饵,为吏时舞弄些刀笔,曾陷了几人性命。今者特叩尊王,愿施救拔,使这干枉死之鬼不归怨贫道。”阎君道:“这一干鬼而今倒不知转轮出世也未?真人可自枉死城访之。”真人道:“烦命一使引导何如?”秦广王道:“吾今令判官同行。”于是真人辞别了阎君,下了森罗宝殿。此且不在话下。
  却说崔玉判官引真人地府游玩,王善相随。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,约有二十余丈高,左右两条路,右边的是上路,左边的是下路。台下有无数的人,上的上,下的下。上去的有些忧心悄悄,下来的着实两泪汪汪。真人问于判官说道:“崔先生,那是甚么台?”判官道:“真人有所不知,大凡人死时,头一日在当坊土地庙里类齐,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,见了天齐仁圣大帝,挂了号,第三日才到这酆都国里。到了这里,他心还不死。阎君有个号令,允许他上这高台望着家乡,各人哭一场,才死心塌地。因此这个台叫作‘望乡台’。”
  右壁厢也有一座高台,约有二十余丈,却只是左边一路,台上并没有人行。真人问道:“那台是个甚么台?”判官道:“为人在世,只有善恶两途。为善的见了阎君之后,着赏善司备办彩旗鼓乐送上天堂,却从这个台上去。以此这个台叫做上天台。”真人道:“怎么只一条路?”判官道:“可上而不可下,故只一条路。”真人道:“怎的人走的稀少?”判官道:“为人在世能有几个上天的?”
  走了一会,只望左右两座高山,一边山上烟飞火爆,一边山上刀枪森森。真人问道:“那两座山叫做甚么山?”判官道:“烟飞火爆的叫做‘火焰山’,刀枪森森的叫做‘刀枪山’。那火焰山有一个说法:为人在世,冷肠冷肚,冷语冰人的,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,发到这个火焰山来,烧得筋酥骨碎,拨尽寒炉一夜灰。那刀枪山也有个说法:为人在世,两面三刀、暗箭伤人、暗刀杀人及口蜜腹剑的,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,发到这个刀枪山上来,乱刀乱枪砍砍,砍做一团肉泥。”正是:
  生前任你唆唇舌,死后难逃剑下灾。
  再走一会,只见前面一条血水河横撇而过。有一座金桥、一座银桥、一座独木桥,那独木桥下,有人跌在水里,许多毒虫咬害。真人道:“此叫做甚么河?甚么桥?”判官道:“此叫做奈河桥。世上有一等圣人、一等贤人,死了时节,阎君着令幢幡宝盖接引他在金桥上行过。有一等忠臣臣孝子、义夫节妇及光明正大之士,亦有幢幡宝盖接引他在银桥上行过。若为人在世,败坏人伦,背逆天理,心术奸险,则从独木桥经过,跌在血水河里,就有那金龙、银蝎、铜蛇、铁鳝都来咬害于他。真人方才看见淹着的,就是这一等歹人。”真人道:“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”
  再走一会,走到一条孤埂上,四望寂然,阴风刮面,冷雨淋淋,凄惶人也。真人问道:“崔先生,此埂叫甚么名字?”判官道:“这叫做‘凄惶埂’。凡在阴司之间,走过这条埂上,两泪双垂倍惨切,伤心一片倍凄惶,故此叫做‘凄惶埂’。
  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,埂上的人,来的也有,去的也有。只见一群三五个,东歪西倒,一个口里说着“三枚”,一个口里道着“两谎”。真人道;“这一干是甚么人?”判官道:“都是些酒鬼。”又一群三五个,衣衫褴褛,脸黄口黄,一个个攒着两个大拳头。真人道:“这一干是甚么人?”判官道:“都是些穷鬼。”
  又一群五七个,眉不竖,眼不开,头往东,脚往西,手向前,身子又退后,死不死,活不活的。真人道:“这一干是甚么人?”判官道:“都是些瘟鬼。”又一群七八九个,仰睡于地,手又撑,脚又蹬,眼又翻,口又干。真人道:“这一干是甚么人?”判官道:“这都是些挣命鬼。”又一群十一二个,一个个有帽儿没有网儿,有衫儿没有裙儿,有鞋儿没袜儿,有上稍来没下稍,一个手里一根拐棒,一个手里一个椰瓢。真人道:“这一干是甚么人?”判官道:“都是些讨饭鬼。”
  又一群六七个,肩上扛着一根屋梁,一个手里提着一条绵索。真人道:“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?”判官道:“都是些吊死鬼。”又有一群十四五个,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钱儿,照着地上只是一洒,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,收着又看,看着又收,闹闹吵吵的。真人道:“这一干是甚么人?”判官道:“洒着钱的是个舍财鬼儿,那看着钱的是个吝财鬼儿。”凄惶埂上果然是长,走的鬼多,样数又多。真人见一样问一样,判官问一样答一样,不觉的走过了这条埂。
  但不知此去是甚么所在,且听下面分解。
  第十二回 阴司立赏善行台 真人游赏善分司
  却说真人走过了凄惶埂,起头一看,只见一个总门,门楼上匾着“赏善行台”四个大字。那赏善行台,琼楼玉殿,碧瓦参差。左右两阶列着八所宫殿,每所宫殿门首都是朱牌金字。第一所朱牌上写着“笃孝之府”四个大字。
  判官领真人走将进去,彩幢绛节,仙乐铿镪,瑞气缤纷,异香馥郁,说甚么神仙洞府也。判官同真人到府堂之上请出几位来相见,出来的都是通天冠、云锦衣、珍珠履,见礼毕,分宾主坐下,叙话献茶。判官道:“此一位萨先生,系阳世人,奏名真人,因遨游地府,今日特来相访。”那几位道:“有劳光降了。”判官道:“萨先生可认得这几位老爷么?”真人道:“在下不曾相识。”
  判官道:“列位都是些笃孝君子。这位姓孟,尊讳宗。母疾,冬月思竹笋煮羹,因抱竹而哭,笋遂生,后朝廷旌奖为光禄大夫。这一位姓姜,尊讳诗。事母至孝,母爱饮江水、嗜鱼脍,舍傍忽有涌泉,味如江水,每日跃出双鲤,取以供母,后朝廷旌奖为中书丞。又这一位姓黄,尊讳香,年九岁,夏则扇枕,冬则温衾,后朝廷旌奖为御史大夫。其余列位,大率都是孝子,都在这个笃孝之府。”
  真人喏喏连声,乃问道;“列位既都是孝子,怎么不轮回出世?”判官道:“这些赏善行台里面的人,都得天地之正气,无了无休。每遇明君治世,则生为王侯将相,流芳百世。不遇明君治世,则安享阴司,默受天福。”真人道:“孝子这等尊哩。”遂拜辞而去。
  至第二所宫殿,朱牌上写着“悌悌之府”。崔判官领着真人进去,依前的仪从,依前的仙乐,依前的天花,见几位依前的通天冠、云锦衣、珍珠履。判官同真人见礼毕。判官道:“这几位真人可相认么?”真人道:“其实眼小失认。”判官道:“列位都是善事兄长的君子,略说几位你听。这一位姓姜,尊讳衮。令弟尊讳季江,适野遇盗,兄弟争死,贼释之而去。尝为大被共寝。这一位姓庾,尊讳衮。家大疫,长兄病亡,次兄复危殆,家人皆出避于外,衮独看其兄,不去。后,次兄病疫,公亦无恙。父老咸曰:‘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’这一位姓田,尊讳真。这一位是他令次弟,尊诗广。这一位是他令幼弟,尊讳庆。其家人议分其财,庭前有紫荆树,欲砍而分为三树。一夕,忽枯死。他贤昆仲即抱树而哭,说道:‘草木无情,尚不欲分拆,况人乎?’贤昆仲遂不复分拆,紫荆复茂。其余列位,大率都是尽悌道的。”真人诺诺而退。
  遂进到第三所宫殿,朱碑上写着“忠节之府”四个大字。崔判官同真人进到里面,依前的仪从,有几位乃是通天冠、云锦衣、珍珠履,与崔判官一同见礼。判官道:“这几位都是为国忘家,忠臣烈士,真人可相识么?”真人道:“贫道略识得几位。那二位,可是周汉亚夫老爷与马伏波老爷么?”判官道:“是。”真人又道:“那二位,可是唐张睢阳老爷与颜平原老爷么?”判官道:“是。”判官随问及真人怎的独知此四位,真人道:“贫道在阳世,云游到几处功臣祠,塑有神像。内中有几位相似着四位老爷一般。”判官道:“其余列位都是些忠义之士,皆在这个忠节之府。”真人道:“原来这几位老爷还在阴司安享哩。‘雪霜万里孤臣老,光岳千年正气完’。诚然!诚然!”遂相辞而退。
  及至第四所宫殿,朱牌上写着“信实之府”四个大字。崔判官同着真人走将进去,依前的仪从,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,见礼毕。判官道:“这列位都是以实为实,守信的君子,真人可相识么?”真人道:“实不相识。”判官道:“我略说几位你听。这一位姓朱,尊讳晖,全朋友之信,周朋友妻子之急,官至尚书左仆射。这一位姓范,尊字巨卿,千里之远不爽鸡黍之约。这一位姓邓,尊讳叔通,聘夏氏女为婚,女以疾哑。或劝其更择婚,公谓:“业已聘矣,弃之如信何?”竟不更娶。其余列位,都是言而有信、笃实的君子,都在这个信实之府。”真人既辞而去。
  又到第五所宫殿,朱牌上写着“谨礼之府”四个大字。崔判官同着真人走将进去,依前的仪从,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,见礼毕。判官道:“这几位老爷,真人可相识么?”真人道:“不曾相识。”判官道:“这都是谦卑逊顺守礼的君子。我略说几位你听。这一位鲁恭士,尊讳池。行年七十不敢越恭,尝说:‘君子好恭以成其名,小人学恭以除其刑。’鲁君岁赐钱万贯。这一位姓王,尊讳震,年六十四而终,阎君喜其谦厚有德,增寿一纪,寿至七十六。这一位姓狄,尊讳青尘,客酗酒大骂,至取杯掷其面,公唯唯谢罪,执礼愈恭,官至枢密使。其余列位都是恭而有礼的,都在这个谨礼之府。”真人道:“‘谦受益,满招损’,宜乎。这几位在阴司安享哩。”
  及至第六所宫殿,朱牌上写着“尚义之府。”依前仪从,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,见礼毕。判官道:“这几位,真人可相认否?”真人道:“失认。”判官道:“这都是义重如山的君子。我略说几位。这一位姓吴,尊讳达之。嫂死卖身营葬,弟夫妇自鬻于人,卖田十亩赎之归。齐高帝闻其仗义,赐田二百亩。这一位姓张,尊讳公艺。尝写着百个忍字,九世同居。这一位江州陈义门,亦九世同居的。家的百犬,同牢而食。一犬不至,百犬不食。南唐立为义门。其余列位皆是重义的君子,都在这个仗义之府。”真人道:“‘世间尽是贪心者,尚义疏财有几人’。这几位老爷该住在这仗义之府。”
  第七所宫殿,朱牌上写着“清廉之府”四个大字。崔判官同着真人进去,依前的仪从,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,见礼毕。判官道:“这几位老爷,真人可认得么?”真人道:“不敢欺说,今番略认得几位。”判官道:“真人认得那几位?”真人道;“那一位李学士,尊讳本。持身清白,奉使突厥,归,卒于途,止氆被而已。有诗云:‘覆身惟有黔娄被,垂囊应无陆贾金。’那一位孙副使老爷,尊讳恒。平生不事产业,案头惟有警编一帙。卒之日,无一钱尺帛遗子孙。又那一位是赵轨老爷,为齐州别驾,入朝,父老送之曰:‘公清如水,请前一杯水奉饯’。我认这几位老爷可真么?”判官道:“是。但那一位是前汉杨震老爷,为涿郡太守,暮夜辞金的。那一位是后汉刘宠老爷,为会稽太守,召还止受一钱的。那一位是晋邓倏老爷,为吴邵太守,惟饮吴江水的。真人还认不全哩。”真人道:“此前朝人物,贫道实未曾相认。”判官道:“再到第八所宫殿去看一看。”
  只见朱牌上写着“纯耻之府”四个大字。真人随判官进去,依前的仪从,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,见礼毕。判官道:“这几位老爷,真人可相识么?”真人道:“此也略认得一两位。那一位是吴伯成老爷,为御史鞫狱,有德及于人,其人谢以黄金一锭,吴老爷说道:‘快拿去,不要羞了我眼睛’。又一位是王枢密老爷,尊讳朴。尝持节按行风俗,有郡官赠以金,王爷道:‘汝爱我耶,还是羞我耶?’坚执不受。”真人认了这两位,遂问于崔判官:“先生,贫道认这两位老爷,可真么?”判官道:“真。但前面的那一位是管学士,耻华服之污体,终身布衣;左边那一位是奉观察,耻车徒之污足,徒步而行;右边那一位是范枢密,耻华堂之污,居革门桑户。真人还未识哩。”真人道:“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。此皆汉唐人物,贫道实未识得。”遂相辞而去。
  判官道:“走尽了这些仙府,我与真人还到‘罚恶行台’去瞧一瞧来。”真人道:“罚恶行台还是怎么样儿?”判官道:“也是八个分司,按不孝、不悌、不忠、不信、无礼、无义、无廉、无耻,都是一等恶人,都在那里受着禁持。”真人道:“既是恶人,不要去看他罢,自古道:‘见善如不及,见不善如探汤。’瞧他做甚么?”判官道:“我和你转到地狱门前去瞧一瞧,何如?”真人道:“地狱有几重?”判官道:“分数十八重,总数只是九重。”
  毕竟真人看地狱如何,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三回 萨真人游遍地狱 关真君引回真人
  却说崔判官引着真人至于阴山地狱,王善后随。及至阴山,此处另是一般光景。日光惨淡,冷风飓飕。周围都是铁壁铜城,前面一所门。门都是生铁汁灌着的,门上一面黑扁,扁上写着“普掠之门”四个大白字。判官走到门上,叫一声“开门”。
  话尤未了,两边走出两个小鬼来,都是牛头夜叉,形容古怪,口里喝声道:“突突。”开了门,打一惊,说道:“今日造化,只撞着这个做道人的鬼,哪里有许多钱与我。”夜叉道:“那个道人还不打紧,只这个方面大鬼更比我狠些。”判官喝道:“胡说!他是个生人,那位神道是他部将。今到地府,阎君着令我引他游耍,哪个敢讲甚么话。”夜叉闻得此言,哪个还敢做声哩!
  判官同真人走进去,就是第一重地狱,门上匾额写着“风雷之狱”四个大字。真人走近小门去一看,见里面立着一根铜柱,把个有罪汉子捆在铜柱上,外面架起一道大铜环,围着铜柱环上却是短小的尖刀。小鬼在铜环上打一鞭,风就呼呼的应声而响,风响得大,环转得快。环原是挨着人身上转的,环上安得有刀,环在转,刀在刺,转得快,刺得狠。一会儿,环底头一声雷响,把个汉子打成齑粉!打死之后,小鬼却又到环上打一鞭,这一鞭是个退法鞭,响了一声,雷收风静。地上慢慢的一阵漩涡风,左旋右旋,把那些残骸剩骨又聚作一个原身,依旧一个汉子。真人问道:“崔先生,这雷是甚么雷?这风是甚么风?”判官叫:“雷叫黑天雷,风叫冤业风。”真人道:“这都是甚么人?”判官道:“都是阳世上十恶不赦的,要过此风雷之狱。”
  既而到第二重地狱,门上匾额写着“金刚之狱”四个大字。真人又走进小门里去看一看。只见地上一扇粗石磨盘,约有八尺方圆,四面八方。八方上坐着八个大鬼,一个鬼双手拿着一把铁锤,四面又站着四个大鬼。那四个鬼每人抓将一个汉子过来,一脚一踢,踢到磨盘之上,那八个鬼齐齐拿着八锤,把个汉子打得稀烂,做个柿饼模样儿。踢了一个,又打一个,打了一个,又踢一个。打到临了之时,一个小鬼说道:“只是做饼倒好了,他还要放转来磨难一磨难。”那四个大鬼,一个拿一个饼,放在烟头上烧了几烧。原来还是原来,依旧又是个汉子。真人看见,心腿都寒,说道:“崔先生,里面那个门,好怕人也。”判官道:“岂不闻‘人心似铁非为铁,官法如炉去是炉。’”
  既而又到三重地狱,门上匾额写着“火车之狱”四个大字。真人又走进小门去看。只见一轮车装着几个汉子,小鬼们哨着一声,那轮车飞涌而去。小鬼们呼一口气,那车下的火喷将出来。车走得快,火烧得大,一会儿,把个汉子烧得焦焦的,就是一块火炭。却又取将过来,洒上几点凉水,原来还是原来,依旧是个汉子。真人道:“那一轮车好狠火也,怎的烧了的人又会还原转来?”判官道:“此冤业相缠百千万劫。”
  到四重地狱,扁上写着“溟泠之狱”四个大字。真人又去瞧一瞧,只见小门里一口清水圆池,一班小鬼站在两边喝声道:“哇。”一手一个汉子丢在圆池之中,就是一个大鲇鱼张一个阔口,一口吞将下去。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:“哇。”又是一手一个汉子丢下去,又是一个鲇鱼吞将下去。丢十个才满一回。一回之后,满地里都是些鲇鱼游游荡荡,如醉饱之状。上面小鬼却又喝声道:“哇,还我原人来。”一声喝不至紧,就不见了这些鲇鱼。另是一班金丝鲤鱼,一个鱼衔着一个人,照池上一掼,依旧又是那些汉子,遍身水浸得冷飕飕的。真人道:“那池中鱼可是教熟的?”判官道:“非是。鱼因吞饵皆忘死,造恶之人总是愚。”
  既而,又到第五重地狱,匾上写着“油龙之狱。”真人近前去瞧一瞧,只见小门里面列着几个将军,柱头上倒挂着一条龙,柱底下都绑着是有罪的汉子,汉子身上赤条条的,没有寸纱。小鬼们把柱头上一敲,龙口里就溜出滚油,直照着汉子头上泻来。皮是绽的,肉是酥的,那些汉子止剩得一把光骨头。到了光骨头时节,小鬼们把骨头浇一瓢冷水,原来还是个汉子。真人道:“好狠的油龙狱也。”判官道:“从来作恶天昭报,事到头来不自由。”
  又到第六重地狱,匾额中写道:“虿盆之狱”四个大字。真人仍到小门外去看一看,只见门里是一个深土坑,土坑里面都是些毒蛇、恶蝎、黑虿等虫。小鬼们抓那有罪的汉子照坑里一掼,那些蛇虫“嗡”一声响,群聚而来,食肉的食肉,串皮的串皮,吸血的吸血,了无人形。小鬼又抓过一个汉子,又是一掼,又是各样的毒物串皮、食肉。抓过许多,掼着许多,直到末后之时,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:“上来。”手里拿着一管小笛儿吹上一声,果真的又是那些汉子走将上来,只是皮开肉绽,体无完肤,哪个不叫疼哩?真人道:“坑里怎的有这些恶物?”判官道:“天地生成的一般。”真人道:“好磨折人也。”判官道:“说得这个话,‘恶人自有恶人磨,撞着冤家不奈何。’”
  第七重地狱,匾额上写着“杵臼之狱”四个大字。真人又走近前去,也看一看。只见小门里面,当堂安上一个大杵臼,约有一丈之宽,四围站着四个小鬼,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大杵,把个有罪汉子丢在臼里面。只听得一齐杵响,须臾之间,捣成一块蒜泥的样子,就捏成一个大团儿放在返魂架上。连捣数个,连做数个大团,俱放在返魂架上。到了末后之时,架子一声响,原来还是原来,照旧是个汉子,只是皮不是皮,肉不是肉,却又好惨哩。
  第八重地狱,扁额上写着“刀锯之狱”四个大字。真人走近前去瞧一瞧儿,只见小门儿里面,两片木板夹着一个有罪的人,或是男子汉,或是女人家。却有一班小鬼,两个拽着一张锯,从头上锯到脚跟下止,皮开肉破。也有锯作两半的,也有锯作三架的,也有锯作四绺的。锯到末后之时,又是一个小鬼做好做歹,一个个的拿起来用扫帚在浑身上扫一扫。一个还是一个,男子还是男子,妇女还是妇女。真人道:“好修,好惨,且转去罢。”判官道:“还有一狱,不如看完去罢。”
  于是,又到第九重地狱,扁额上写着“镬汤之狱”四个大字。真人走近前去,也看一看瞧一瞧,只见小门内安着一口老大的铜锅,烧起赫赫的猛火,一班小鬼拿着个有罪之人,将刀左边割一块肉丢在锅里一煎,右边割一块肉丢在锅里一熬,割得个皮见肉、肉见筋、筋见骨,却熬熬煎煎,熬的一锅油。又将其人的骨头并心肝五脏丢在锅中,煮成一锅的羹。又有几个小鬼将铁瓢打上羹来,用水一碗,依然又是个汉子。真人看见此时,胆战心寒,崔判官只得引他出来。
  又到那枉死城中一看。判官前走,真人后行,王善亦跟随同去。行不半里,却早到了枉死城中,只见二三个怨鬼扯住真人,说道:“萨守坚,你当初舞弄刀笔陷死我们,我们也有盼着你的日子。”言未毕,又有三四个枉死之鬼嘎嘎的走来,说道:“好了,好了,萨守坚来了。”那些鬼就成群结党打着真人,被崔判官连忙喝住:“我在此,不得无礼。”王善亦举鞭大喝道:“谁敢打我真人。”众鬼才不敢动手。
  时有枉死的主者年可八九十岁,闻得门外闹闹吵吵,走将出来,喝道:“你们众鬼不得争竞。”那些鬼说道:“主者有所不知,这个人是蜀中西河人,与我等同乡。当初做吏舞弄刀笔,教唆词讼,把我等陷死。我今日见他,恨他不是君子。”又有一干鬼道:“此人后又行医,胡医乱医,把我等下药误死。我今日见他,无毒不是丈夫。”主者忙问道:“此人姓甚名谁?”众鬼道:“此人姓萨名守坚。”
  那主者即忙低头下拜,两泪长流,说道:“此是我恩人。”真人竟不知其故。主者道:“卑老乃郑德翁,曾死于西浦,荷蒙埋殡之恩,小孙子又蒙救护,孩儿媳妇又蒙生全,不期今日得见。”众鬼见主者恁般拜跪,皆骇然,但曰:“我等今日做不得这个人情,只要他还我命来。”真人道:“我今日来此,皆是为枉死尔辈,特来求见阎君,寻取尔等超度。幸喜崔判官在此可证。”判官道:“我手中一管笔,生死由我,我今注尔转生罢。”众鬼道:“判官老爷虽肯注我等托生,其余各皂隶鬼卒要许多钱用人情,兼抄使老爷肯白白做人情哩。”
  主者道:“既如此,我日前家中做功德超荐于我,蒙阎君擢我为杠死城主者,我今有钱数签,你众鬼抬两签去分罢。我以此略略报谢真人。”真人道:“既无钱,我情愿还怨鬼之命,决不敢受此厚赐。”判官道:“此也无妨,你回阳世将此钱寄还主者就是。”真人道:“既如此,今只是见借一般,此还通得。”主者乃叫着那些枉死之鬼去抬着两签黄钱。那些鬼须臾抬来,真人又再三恳求崔判官好好的注这些人出世,此不在话下。
  却说有一干童男童女之鬼,约有五六十个,望见王善就走将过来,大家说道:“此乃广福王,当年要我祭祀,坑我点点儿年纪早死,今日休放了他。”乃一齐扯着,打的打,骂的骂,要他偿命。此时,判官解劝,主者也解劝,真人也再三解劝,说道:“小男女,不要扯。此位乃判官老爷,我叫他好好注你们出世。”小娃子没正敬的,那里解劝得。扯的扯,拖的拖,拽的拽,只是要同他去见阎君。
  判官与德翁主者竟不知甚缘故。真人道:“此人姓王名善,当初为广福庙之神,年年要童男童女祭祀。是贫道灭了他的祭,毁了他的庙。他如今改行自新,跟随贫道。今日撞此冤家。此正是‘冤有头.债有主。’怎生是好?”判官道:“既如此,王神道也是一场大冤业,那些童男童女扯他去见阎君,尽有好多不方便处。”真人无奈,只得拜辞了德翁主者,去跟着王善到阎君处讨个方便。
  岂知天下事有个凑巧的,去到半途,只见一位天神下来,那天神呵:
  直耸耸两道卧蚕眉,雄纠到一丈虎躯腰。
  奔腾腾赤兔胭脂马,光闪闪青龙偃月刀。
  温润润系的碧玉带,鲜艳艳穿着绛红袍。
  真人一看,乃是关真君。关真君怎的在酆都?只因当初与张道陵天师相挺,天师做了一角公文,叫真君解到酆都,实欲把关真君永堕酆都。途遇着普庵祖师,将公文拆开一看,原来是关云长自己解自己。普庵祖师乃替他改着“永镇酆都”,故此关真君在酆都之国镇守。
  真君见了萨真人就下马施礼。那些小娃子果是没正敬,一见关爷,大家就放了王善来看看关爷,又去看看那赤兔胭脂马。判官道:“真人,莫若相托关将军领你出此幽冥阎地府,同王善离了此处,免得小男女缠帐。”关将军乃点了一点头儿,也不跨马,只步行向前。真人遂别了判官,同王善跟着关将军出去,行了数步,真人乃回顾判官,说道:“崔先生,你为我多多拜上阎君,更为我超生这些小男女。”判官亦道:“不及远送了。”
  那童男女转头一看,走了王善,急欲追之,追之不上,便三三两两哭将起来。判官道:“小男女,不要啼哭。我带你到转轮王处去托生便了。”于是,那些童男童女跟着判官而去。关真君亦引着真人、王善从阴山径路而行,只见有万千怨鬼皆说道:“真人,真人,你既在幽府走了一遭,回到阳世可修个大大的斋供普度我等幽魂。”真人应诺而去。
  行不数里,转过阴山。此处阴风飒飒,黑洞洞的,关将军用刀头豪光照开冥路而行,再行数里,豁然开朗,关将军谓真人曰:“此阴阳界上矣,某不及远送。”遂分别而去。
  真人乃同着王善回转阳世而来。于是,迳归西河做一个拔冥济苦道场。且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十四回 真人建西河大供 虚靖保真人上升
  却说萨真人回至西河,其田园尚在,屋宇尚存。真人乃写了文契卖于人,所卖得的价钱遂做一个十日十夜大供,请着黄冠羽士烧了许多的清净香、自然香、无为香,设了许多的法喜食、甘露食、人天食,念了许多的《度人经》、《消灾经》、《救苦经》,拜了许多的慈悲忏、幽冥忏、拔亡忏。竖起一根旗幡,召着地府一切孤魂等。众男魂聚作一团,女魂聚作一团,老魂聚作一团,少魂聚作一团,疯瘫跏跛之魂聚作一团,每日三餐施食,好不齐整哩!
  但这样大斋感动了天上玉帝,玉帝恐有甚么狂精、猛怪、大妖、小魔阻挠道场,却令马灵官下界监着斋坛。每当施食之际,马灵官见有妖精魔怪纷纷乱抢,遂用三昧火烧去,把那所施的斋食烧得焦枯,连幽魂皆不得食。忽南海之中有一女菩萨知道。这女菩萨呵:
  面如满月,貌似梨花。两鬓上珠翠不事,满胸前璎珞交珈。红孩儿浑身火焰,龙女子髻挽双丫。竹篮中一尾金鲤,净瓶内两朵莲花。紫竹林遥瞻水月,普陀岩深处为家。
  这女菩萨乃是救苦救难观世音也。他在南海普陀岩,慧眼一看,只见萨真人设这样大供,诸鬼魂皆不得食,却是枉然。一念慈悲,计上心来,遂驾着一朵祥云,迳到西河,变成一个鬼王,三头六臂,青脸撩牙,混在斋坛中抢食。马灵官看见,放出三昧真火望鬼魂中一烧。好一个鬼王!用甘露水一洒,火乃灭绝。真个是:“万真环拱内,百亿瑞光中。”众鬼魂才得饱餐清净供,寒林无怨苦。
  你看,观世音此一念善哉,善哉!萨真人十日十夜斋供完成,却又化了许多的冥钱周济诸鬼。再化了两签冥钱,一角公文,直差符使迳送至枉死城中,交还郑德翁主者。功德圆满,众鬼魂乃欢天喜地而散。观世音亦现出本来面目驾一朵祥云回南海而去,忽半空中遇着张虚靖、王方平、葛仙翁三位仙人。女菩萨却接住云头,与他稽了一首。
  张虚靖天师并葛、王二仙亦按住云头,遂问道:“大士从何方寻声,何处救苦而来?”观音道:“西河萨守坚建度亡大供,我从那里施甘露水来。”虚靖道:“善哉,善哉。”既而问道:“萨守坚而今功行圆成否?”观音道:“此人修行数十年,阳间救济生者,幽冥超度鬼魂,功德无量。君等当奉闻玉帝,升入仙班,使名书‘上清’可也。”三神仙道:“吾三人适从蓬莱山而回,正有此意,明日欲奏于玉帝,保举此人。”观音道:“闻君等当初已传其法,今复保举,此成始成终之美也。”遂相别而去。此且不题。
  却说张虚靖、王方平、葛仙翁同到三天门外,时玉帝正当御殿。只见红云缭绕,瑞气氤氲,左列着日宫太阳帝君,右列着月府太阴皇后;左列着三官大帝,右列着四圣真君;左列着二十八位周天星宰,右列着三百六十感应天尊。张虚靖乃同了王葛二仙俯伏通明殿下,奏道:“蜀中西河县有一法流姓萨名守坚,修行数十余年,佩参符录,奏名真人。阳间救济群生,阴府超度众鬼,功行完满,当入仙班。伏望陛下降以一纸丹书擢居九天仙职,臣等无任激切屏营之至。”玉帝见奏,天颜大喜道:“萨守坚修行功满,合入仙班,即差绯衣使者驾赤虬持玉节取升天曹,授以仙职。”张、王、葛三仙谢恩毕,遂退出三天门外,送取绯衣使者下降天庭。此又不在话下。
  却说萨真人自西河设供以毕,只在永泰寺居住,安以丹炉,烧炼“大还之丹”。以朱砂为父,水银为母,黑铅为子,用文武之火,收日月之精,七还九返,炼成了金丹。将欲出外云游,忽王善现形告曰:“天诏将临,召真人归领天枢,真人不必远去。”
  言未毕,只见碧天之上,彩云微茫,半空中异香飘下,百里之外俱香。仙乐一部,嘹嘹亮亮。少顷见绯衣使者驾有赤虬,持有玉节,迳到永泰寺中,出天书一纸,付与真人,说道:“真人修行功满,张虚靖天师、葛仙翁、王方平三仙长保奏真人归领天枢。天上极乐不苦也,真人可疾速而往。”
  须臾之间,真人气绝而死,遂与王善跟着绯衣使者迳上天宫而去。及到三天门外,张、王、葛三师已从彼处等候。真人一见喜不自胜,即稽首称谢,说道:“弟子萨守坚,昔蒙传法之教,今蒙保荐之恩,天恩难报也!”三师说道:“汝传吾法,汝演吾教,今不负吾所望,可喜,可喜!”
  言毕,王善复来稽首,天师问道:“此何人耶?”真人道:“此乃湘阴庙神王善,随弟子收录为将的。”张应靖即同王、葛二仙又领着真人同至通明殿下,朝见玉帝。张虚靖复启奏:“臣张虚靖同仙僚王方平、葛仙翁,并绯衣使者领着西河萨守坚跪伏天樨,乞降玉旨,佥授萨守坚何职?”玉帝道:“萨守坚功行圆,今又奏名真人,合领天枢之职,掌天曹文薄,出入朕前。”萨真人谢恩讫,遂奏道:“臣守坚曾收有湘阴庙广福神王善部下为将,现在三天门外听候玉旨,今受何职?愿赐敕令。”
  玉帝见奏,宣道:“萨守坚既收王善为将,合受王善以灵官之职,永凭差遣。”萨真人又谢恩讫。于是张天师与王、葛二仙僚同真人下了通明宝殿,金童玉女各执幢幡宝盖,引真人入天枢之宫。众仙齐来贺喜。
  真人彼时死在永泰寺中,寺僧具棺葬之。后尸亦不复见矣。始知真人尸解而去。予嘉其事,故为之作《咒枣记》云。